话说尚璞在教堂里,神甫劝他入教,诚恳地接受尚璞的问询,尚璞问道:“既然上帝是至真至善、全知全能的神,那他在造万物的时候为什么不造得纯真善良一点呢?他又是那么的仁爱,那么他就应该让好人得好报,让坏人得恶报——唔,他又何必创造出坏人呢?压根不许他们存在才是,他为什么不把这个世界造的完美无缺呢?这件事实在令我纳罕,无语而且伤心。对此您老是怎么说?”
“这个嘛……”
一句话再次把神甫问的语塞,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普鲁斯修士听到这里,也只管低头喝咖啡,佯装没听见。
良久,神甫才说道:“这个……须等我死后有幸升入天堂,当面去问上帝。唔,——我们还只说眼下的事罢。您不是擅长书画吗?我请您观赏我们的一幅名画。”
他神神秘秘地进了内室,取出一架镜框来,原来是国外画师临摹的一幅油画。
尚璞看了,顿时觉得耳目一新:只见在一幢庄严肃穆的厅堂里,一个长条桌上摆着食物,桌后坐了很多人,一个个服饰艳丽,中间的那个人似乎宣布了一件什么事情,瞬间引起了大家的骚动和不安,所有的人都定格在这个动态的场景中,每个人的身形、表情、眼神、动作等各不相同,中间说话的那个人倒是泰然自若,然而两边听了这话的人却有惊恐的、震惊的、愤怒的、猜疑的、表白的,不一而足。更让尚璞惊奇的是,这幅画蕴含了高超的明暗光线技法,所有人物、物件等等都被同摄于这神秘的光影之中,而且画中没有一样东西、没有一个人物是为了自身而存在的,里面的一切都浑然一体。
尚璞一时看得如醉如痴。
神甫笑盈盈地看着他,问道:“您知道这是画的什么故事吗?”
尚璞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虽觉得画里的人和事似曾相识,但他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神甫笑着说:“这就是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最后的晚餐啊。您回想一下,是不是这样的场景?”
尚璞恍然大悟,又拍拍额头,伸出大拇指,说道:“佩服,佩服,今儿不虚此行,真是开眼界了!”
威廉神甫和普鲁斯修士都由衷地笑起来。
神甫说道:“这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着名艺术家达芬奇的杰作,原是画在圣玛利亚修道院饭厅的墙壁上的,被后来的画家给临摹下来了。后来教会也定时在教堂里分食无酵饼、分喝葡萄酒,以此纪念耶稣的牺牲,称做‘弥撒’。嗯,我再赠给阁下一些东西,我想阁下看完后,一定会愿意来蒙养学堂里来供职的。”
尚璞正想再开眼界、长见识呢,就静静等着他去拿。
等神甫从内室出来,手里拿着几本书,其中一本是西方绘画史及其作品集,尚璞见了固然喜欢,尤其让他喜欢的则是另外几本书,竟然是教会学堂教授的西洋教材,都是汉译的,尚璞如获至宝。
神甫说:“赠给阁下了,可以拿回去先大体浏览一下,看不下去再来探讨。”
尚璞喜不自胜,再三称谢,然后脱下袍子打起包裹,告辞走了。
神甫和修士看他短衣帮打扮,不禁在后面笑起来。
尚璞回到店铺里,倩儿见他也不穿袍子,却打包抱在怀里,正要问他呢,他却顾不上跟她说话,径直跑到内书房,取出教材研读起来。一连数日不出门,简直要废寝忘食了。
青桐来访,他也顾不上与他攀谈,只教他在画馆里独坐,芳华、倩儿跟青桐说:“你哥跟一个洋人走了一趟,回来就魔怔了,——可知洋人那种地方去不得!”青桐独坐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就回去了。
连续过去了五六天,尚璞只让倩儿送点干粮和白水到书房里——说是吃别的太耗费工夫。
终于,尚璞经过涅盘之后出来了,他眼窝深陷,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这时他已把书都看完了,看不懂的也都记了下来预备去问神甫。
当天晚上,他大吃一顿,然后又去书房里,睡了一个老虎大觉,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过来,起来吃了些东西,觉得有劲了,便又取出那本绘画书来翻阅了一遍。
掌灯时分,他让儿子尚公任去请他姨夫过来。
青桐来了,他就说要给他看些新鲜东西。
青桐也不知他搞的什么鬼,就问他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这么着迷。尚璞就把去教堂里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提到神甫赠给的书,说自己可长见识了,这才知道这个世界大体是怎么回事儿。
青桐听了也很好奇,便也抱着书回家去看,也跟尚璞一样入魔了好几天。
芳菲和巧儿还过来问呢,说:“俺哥到底给那一位了什么东西,回家就关起门来不吃不喝,走火入魔了一般。”
芳华无可奈何地说:“还问呢,这一个刚开关出来,才食人间烟火了不几天,有时还魔魔怔怔的呢。唉,这个刚好了,那一个又闭关修炼了,任他参禅悟道去吧,出关还早呢。”
好容易等青桐出来了,也是瘦了一圈,两个人把不懂的互相商量了一下,有些大体弄通了,有些还是不懂。然后又抱着包袱,一起去教会学堂里去了。尚璞给威廉神甫引介了青桐,神甫早知其名,这时对上号了。
神甫领着他俩去问授课的修女,两个修女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俩,下剩的又请教了另外几个修士,这才把几本书都弄懂搞通。
神甫见了他俩对新学都这么孜孜以求,很是喜欢,便问尚璞什么时候愿意来学堂教授四书五经。尚璞此时觉得自己似乎教授新学也足可胜任了,不懂为何非要他教四书五经。神甫说:“为了使学堂里的中新学问能得以贯通,中西合璧。”
尚璞深有感悟,便爽快地答应了。
神甫对青桐说:“教会医院里有个乔治医生,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也是美北长老会的教友,更是本人的好朋友。他是有名的西医,你是有名的中医,下回介绍你们认识,看看医术是否也能中西合璧。”
青桐听了很高兴,因他学了这些课本,又请教了许多不懂的东西,一下觉得心明眼亮了,因而对西医他也充满了兴趣,正要一探究竟呢。
他俩回到家里,尚璞告诉了芳华和倩儿自己要去教会学校里任教的事,她俩初时不太懂得他为何会突发奇想,青桐便把前前后后的事说了一遍。这时,她俩这才知道这兄弟俩前些日子为何突然魔怔了。
自此,尚璞天天去教会学校里教书,虽则身后总有一些人议论他,说他把灵魂卖给了洋鬼子,甚而有人因此朝他吐唾沫星子,但他充耳不闻——他是个很注重内心世界的人,对外在那些拉舌头、嚼舌根的宵小之辈,他一贯是视若无睹的。凡他看准的事,怎会受闲杂人等的干扰呢?
在学堂里,尚璞一边教授四书,一边旁听洋人的授课,又学到了很多新鲜知识,另还可尽心照看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他觉得这次自己是做对了,俯仰天地间,亦问心无愧。
期间,青桐也跟乔治医生见面了,很快成了好朋友。他俩探讨起中外医术来,都觉得受益匪浅。
时间久了,他俩就都对所关注的学问摸出门道来了。有时晚上喝茶闲聊,总不免说长论短。尚璞释然说:“洋人创立的学说、发明的玩意儿,倒也蛮有趣味的,好就好在创意十足,推陈出新,永无止境;人们倘未进其门径时,觉得玄妙至极,甚而满是醋意地说是奇技淫巧,然而一旦入其路径,则如按图索骥而已,亦无甚过于玄妙之处,反觉得潜存底蕴不足之憾,稍有浅薄直白之嫌,毕竟不如我华夏文明底蕴深厚、源远流长。就拿绘画来说,洋人的技法多是临摹实物,务求逼真的,而我等则注重意韵,力求柔和含蓄之美,在于似与不似之间,这正合我民族的性情,以仁为本、以和为贵,绝不锋芒毕露、盛气凌人。”
青桐也深有所悟地说;“可不咋的。医术又何尝不如此?乔治医生倒是个坦诚实在的人,他将西医的精要向我悉数相告,我也投桃报李,把中医秘诀倾囊相授。中西对照,我咂摸着,西医的长处在于靶向治疗,要么动刀剪子,切除病灶,要么注入药物,杀死病菌,从而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然而也有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之嫌,不懂得人身脏器,浑然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中医的长处则在于整体考量,从源头找病因,一并调理相关脏腑,令其归于和谐平衡,使周身气血畅通,精、气、神具足,身自康健矣。”
尚璞点头称是,说道:“不只学术如此,处世之道又何尝不如此?想我华夏数千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此皆死士之节操!至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盖君子以天下为己任、济世普善之情怀。而夷人之心性,皆私利至上,其所谓‘自由’者,实为一己之利而不择手段之心法也;虽亦言‘博爱’,然力行者有几?观其来华行径,烧杀掳掠,何来‘博爱’的踪影?惜乎我大清百年来内外隔绝,今已衰弱,夷人便乘机而入,对我成碾压之势。今我若俱浑浑噩噩,世人亦皆昏睡不醒,长此以往,民智不开,国力不昌,何以制夷,何以御侮?”
青桐也扼腕叹息。
二人沉默良久,青桐突然说:“我有一计,可令夷狄有来无回。”
尚璞忙道:“你有何妙计?说来听听。”
“我只一法,就是借鉴中医点穴之法,点其死穴,瘫痪他全身。嗯,我想夷狄远道而来,必携带辎重不足,为什么不把他们引入内地,令其弃船舍炮,然后我军民坚壁清野,绝其粮道?洋人也不是铁打的,饿也饿他个半死。待其困馁,咱们伏兵齐出,捉活的也容易!”
尚璞鼓掌大笑,却又不无担忧地说:“可惜眼下国困民穷,人穷而志短,多有贪图小利而充作内鬼者,怕是一时难以做到坚壁清野。唉,可惜了灸其死穴之法。”
青桐突然笑了,说道:“哥,说起灸穴,那个乔治医生就先吃了这个亏。”
尚璞忙问咋的,青桐说:“他真是个老实而又执拗的洋人。我给他讲授中医经络疗法,他倔强着不信。他说,他多次解剖过人体,并未见体内有什么经络?实际不存在的东西,中医干嘛要故弄玄虚呢?——他是惯于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的人。我就说,‘不仅有经络,经络上还有穴位呢,穴位也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我若灸上去,经络就动不动了呢’。他仍摇头不信,说:‘情愿以身试针’。我为了说服他,只好就拿他开手了,在他的外关和足临泣这两个穴上各灸了一针,他当时就给定那里了。后来他挣着动了两下,痛麻加剧,便一动也动不得了。哈哈,待我起出针来,因他带着针乱动,那针都已弯了,可知他吃了多少苦吧。唉,这个洋人朋友,是洋人中的异类,也算是个谦谦君子了,可是太爱认死理了,不然他也不会吃这个亏!”
尚璞也苦笑了一下,说:“洋人中也有好人,也有坏人,如中西之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不可一概而论。我觉得威廉神甫也是个真诚的基督徒,真正的教徒都是心善的人。”
青桐说:“就是呢,不然他俩怎么会成为好朋友呢?洋人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但国人若以世俗的眼光看他俩,他俩就有些过于天真幼稚了。尤其那个乔治,还是那么认死理,他为了找到经络和穴位,又多次解剖了病亡者的遗体,仍未发现端倪,最后便说我会巫术,是用巫术定住了他呢。”
两人大笑,当夜聊到很晚才散。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