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璞骨子里原本就是个开明之人,在学问上更是不拒新异的,最不屑于讲究门派,即如他的书画,无门无派,特立独行,却又博采众长,故而无论哪家哪派,俱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自入教会学校以来,弹指一挥间已度过三四年光阴,这期间他专意学习西洋画法,颇有心得,也常传授给妻妾,三人志趣相投,所作的画更是水乳交融了。
有一夜,夫妇三人于心扬意动之间,借助融合之法,绘制了一幅《萍水山居图》,恰是心有灵犀之作,搁笔细看,都志得意满,欣喜之余,乘兴相拥入眠,然后酣然入梦。
夜半,却见一总角稚子,手持拂尘叩门而入,说谪仙人有请。三人迷迷瞪瞪的,欲待推辞,奈何稚子固请,言辞甚为恳切,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年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说完,将拂尘一挥,三人顿时觉得一阵清风扑面,睡意全消。
芳华便让童子出去,三人穿戴停当,携手出门。
那童子犹在,引着他夫妇三人健步而行,恰似腾云驾雾一般。
不多时,来到一座高山下面,童子叫他们在山脚下稍候,他进去通报仙翁。
三人驻足观赏风景,见山上松竹密布,仙鹤飞旋,不是仙境又是何方?
三人等了半炷香功夫,不由得焦躁起来,便径自闯入,尚璞在前,芳华居中,倩儿在后,携手沿蜿蜒的山路拾级而上。
行过一程,明月上来了,正是月光如水,照之有余晖,揽之不盈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三人心旷神怡,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行至半山腰,突然一阵微风,凉飕飕、寒飒飒,只觉侵肌透骨,毛骨森然;远处又传来各种怪响,芳华与倩儿凛然生畏,都说其境过清,不可久居,说原路回去吧。
然而尚璞却游兴正浓。
犹疑不决之间,芳华不觉就去摸心口的金锁,惊道:“坏了,刚才起身匆忙,忘了带上奶奶给我的金锁了。我小时候听老人说,金能辟邪!我带了这些年,金锁从不离身的,这次仓促起身竟忘带上了,怨不得心里惊悸不安呢。”
尚璞听她讲起辟邪的话头来,一下想起少时读过《抱朴子·内篇》,里面有《登涉》一文,写道:“入山宜知六甲秘祝,祝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凡九字,常当密祝之,无所不辟。要道不烦,此之谓也。”配以九字剑印诀,无所不辟。
想到这里,他在一块磐石上盘腿打坐,让妻妾侍列左右,然后平心静气,深呼吸数次,右手捏个剑指印——就是将右手食指与中指伸直,无名指与尾指弯曲至掌心,大拇指扣住两指一端,使指甲不外露,左手握拳做个剑鞘状,包住右手中食二指,然后像拔剑一样用力拔出,直立在胸前,口中念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每念一字,就用“剑”在空中画一道,奇数作横,偶数作竖,共四纵五横。画毕,加念:“胜,胜,胜,云。急急如律令!”
然后起身,三人果然心安神定,再无凄凉忧惧之感了。
三人又俯仰观望,但见山上犹如瑶池仙境,于是继续攀登。
越往上走雾气越浓,又有些湿凉了,尚璞便说道:“这正是‘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此景最妙!”
三人牵紧了手,互相砥砺,奋力攀登,志在绝顶。
终于,登上了一座侧峰,天气一下晴朗起来,仙鹤见有人来,扑棱一声从松枝上直飞向那轮明月去了,这正是:“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三人满腔诗情画意。
那主峰还很遥远,尚璞念及妻妾身单力薄,便想就此归去,不料芳华与倩儿反又来兴致了,说道:“正是青山看不厌,流水趣何长。既然咱们已登上侧峰,何不就去主峰看看?说不定那童子说的仙翁,就在那里等着咱们也未可知。”
尚璞也正想寻访仙人参禅论道,于是与她二人携手又行一程,这时脚下已然绝壁,都不敢看脚底下,只遥望着山头走。
不一会儿,东方破晓,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而西天霞蒸,皎洁的明月尚挂在半空,恰是日月同辉,万籁澄澈。
三人忽似得道成仙了一般,瞬间都觉得有了千里眼,于是放眼望去,那万里江山一览无余,山水相依,明媚妖娆,山下的人物、走兽、飞鸟、花草、楼台、塔阁,尽收眼底,另有风云、炊烟、水磨、石桥,更有茅屋、村舍、人物,众生有撑船的、赶车的、稼穑的、放牧的……无所不有。
此时乃知,仙人看人间,只如自观掌纹一般。
三人看得如醉如痴,许久才回过神来。
尚璞忽然看见崖壁有一簇盛开的鲜花,烁烁其华,熠熠生辉,绝非人间凡品。
他要爬过去采两朵,献给娇妻美妾。
芳华、倩儿再三不允,一者怕神仙见怪,二者又因山势陡峭,脚下壁立千仞,恐他立足不牢,摔下崖去。
尚璞四顾无人,心道:“白娘子还曾去仙山盗取灵芝呢。窃花,不为偷!”
他猱援而下,探脚踩住石棱,伸长臂膊,奋力折了两朵,往上攀援时,双脚忽然有千钧重,两腿也被蒲草缠住了一般,他心中大骇:“仙山上的东西,果真动不得!”
正自焦急时,猛然间脚下石棱崩裂,他“啊”的一声,跌下了万丈深渊,双腿磕在凸出的岩石上,生生地折断了。——正是:“折的一枝还好在,可怜公子惜花心!”
尚璞“啊”的一声,惊出了一身冷汗,妻妾也失声大叫起来。
尚璞在呼号中睁开了眼,左右一看,只见妻妾贴身,各枕着他的一支胳膊,也都是一身冷汗,冰凉湿滑。
尚璞激灵一下坐起来,双腿却一动不能动,原来是被她俩紧紧缠着睡着了。
他周身血流不畅,双臂发麻,双腿生痹,痛不可当。
芳华和倩儿觉他身动,这才止声。
尚璞问道:“你俩喊什么?怎地也出了一身冷汗?”
她俩齐声道:“你不是掉下悬崖了吗?可吓死俺了!”
她俩说完,这才撒开他,却不由得怔住了,妻妾又互相看了看,彼此问道:“咦,你也见到了吗?”
尚璞也很惊奇,说道:“何止你俩见到了,把我也吓坏了。”
她二人这才知道刚才是梦。
三人坐起身,各自说了梦境,竟然一般无二!
尚璞说:“这可奇了,咱夫妇同梦共游,共入仙境,岂非怪事?嗯嗯,真真的,那绝非凡间俗境!”
芳华赶紧说:“谁不说呢?仙境历历在目!啧啧,你我何不把它画下来?以后想时,就拿出来看看。”
倩儿连声说:“好,要不赶明儿忘了,白去仙山走一遭!”
尚璞也想留个纪念,于是三人束发、洗手,各自闭眼酝酿,重温梦中意境。
等酝酿好了,那纸张笔墨都是现成的,于是尚璞作山水,芳华作花鸟,倩儿作虫草,又互补所遗诸象。
三人画了一夜,兴致盎然,丝毫不觉乏累。
东方破晓时,一幅全景山水长卷,横空出世。
但见:云雾缭绕之间,旭日冉冉升起,一轮明月当空,日月同辉,万籁俱寂;远山近水,相映成趣;花鸟虫草,争鸣斗艳;男女老幼,农工牧渔,作业生息,各安其道;说不尽世间万象,盈虚消长;道不完人间情事,离合圆缺;恰合天机守恒,正顺万象循环;其写景状物,虚实有度,疏密有致,亦工亦写,亦庄亦谐,即便远山的松针,定睛细看亦觉临风抖动,近渠的蝼蚁,抬手之间即可呼之欲出……画中所容万象,皆非人力所能言状者。恰如宋严羽以佛论诗:“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三人一边观赏,一边回味,实与梦境无异!
自此夫妇爱如珍宝,于无人时方小心取出鉴赏,一览便入仙境。在仙境之中,金风玉露,相逢交融,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乘兴而入,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一夜,三人又玩赏一遍。尚璞收画时,突觉双腿隐隐作痛,他心中一颤,竟无端生怵,悸然道:“唉,想那夜梦中山崖崩裂,我一脚踩空,身坠万丈深渊,跌断了腿,咱仨都在惊惧中醒来,这恐非吉兆。说不定……这画会招来灾祸呢,或有血光之灾,也未可知。”
妻妾听了,一下也坐起身,回忆起相公坠崖时的场面,也都心有余悸。
然而年轻女子遇事都爱往好处想,倩儿看看相公好端端地站在眼前,劝道:“那夜梦中你若不去采路边的野花,哪会坠悬崖呢?哈,俺俩常告诉你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你咋就不听呢?不过,听老人说做梦都是反的,说不定梦中坠崖,醒来反而高升呢!”
芳华见尚璞还犹疑不定,便不乐意了,朗然说道:“俗语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别吓唬俺姊妹俩了好不好?你这么蝎蝎蛰蜇的,哪像以前的你?再说了,是福盼不来、是祸躲不过,若真是凶兆,咱仨福祸同当,不离不弃也就是了!”
尚璞听了,惭愧地说:“这话说的是,我许是在教堂里呆久了,整天听他们祈祷什么神呀主的,也变得神神叨叨的了。呵呵,仙境也好,深渊也罢,圣贤说的好:‘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善养吾浩然正气,何惧之有?”
妻妾听了,这才莞尔一笑,展衾舒被,相拥入眠。
从此,三人再也不胡思乱想了。
这天,尚璞在教堂里与威廉闲聊,威廉又劝他入洋教。他为了劝诱尚璞,便又说起天堂的胜景来,说那里如何如何完美,无可描绘时便说:那里的一切,并非人力可以臆想的。
尚璞淡然一笑,坦率地说:“仙境我曾去过,你信不?那里美则美矣,然而惊惧犹在。看来无论穿梭到什么时空,无外乎因果守恒、循环往复。仙境、凡间都是一样的,物各有主!苟非吾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窃取必遭其殃!即便神仙住处也不例外。”
威廉哪里知道他的境遇呢,以为他又在调侃人生,便说道:“好一句‘物各有主’!看来你整天超然物外,特立独行,这样的风骨,就源于此等心境吧。”
尚璞笑道:“哪呀?‘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这是苏子《赤壁赋》中的一句话,我只不过因经历过一番梦境,忽记起他这句话而已。”
威廉挑起大拇哥,赞道:“好,好!中华自古以来就有很多像你这样的贤才,安贫乐道,令人敬佩。”
尚璞想起盗花的事来,不觉就羞红了脸,惭愧地说:“我哪敢与古圣先贤相提并论啊?”
威廉却感慨地说:“像你这样的人,正该入天堂呢,可惜你却不肯入教。唔唔,好吧,万能的主将永远为你敞开怀抱。”
尚璞又诚恳地说:“天堂自是绝妙的仙境,教人们信上帝也好,总比心无所依、肆意妄为的好。然而却不应宣扬只是因为信他,就可以得到救赎——倘若有十恶不赦之人,一边信奉上帝,一边却为非作歹,那岂能让他进天堂啊?天堂,唯道德高尚者居之!还是佛道两家说的好:‘因果守恒,善恶有报。’若欲飞升,须行善积德。”
他知道神甫是一个心地纯洁无暇的人,不忍骗他,便实言相告:“我虽道浅德薄,然而竟然见识过天堂仙境,所见所遇还临摹下来了呢,画了那么大一幅画。”
威廉只是笑,尚璞急了,说:“你若不信,赶明儿我拿来你看看,如何?”
尚璞一者为了印证自己确曾梦游仙境,再者又感激威廉推荐自己鉴赏西洋画作,再加上他对相知的人都是坦诚相交的,故而第二天果真抱着画去请威廉观览。
威廉不看则已,一看即目瞪口呆、叹为观止,觉得这幅画作,乃是中西手法交融的神品,美得不可方物!以他品鉴过的中国古画来衡量,其形制远胜于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
他赞叹之余,遂劝尚璞命其名为《万象图》,以寓包容万象、气吞环宇之意,并断言:此画足以令后世奉为世界瑰宝!
尚璞回家对妻妾说了威廉赞誉的话,她俩欣喜之余,又嘱咐他不可再对外人提起。
后来青桐夫妇过来闲坐时,芳华不忍亲妹子不曾鉴赏过仙境绝景,便又请他夫妇观赏了此画,也把他仨惊呆了。
此后,尚璞夫妇便将这一稀世珍宝藏于闺阁,不复示人。
是以如此绝世之作,外人尚不知晓。
却不知古人有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或者这珍宝即是祸根,也未可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