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小鸽子称颂彭公,大家听了,心中渐渐宽慰起来。
仙芝因上过洋学堂,在教会医院里见得人也多,达官贵人都去那里就医,那些官老爷见了洋人都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的,仙芝最厌恶的就是这些当官的,今听这个当差的直夸他服侍的官好,心里只当他是个拍马溜须之辈,便没好气地说:“哼,我见的当官的多了,个个都贪赃枉法。你说你家大人是个好官,那他究竟为百姓做了哪些好事?你可别是个马屁精,只为长官歌功颂德吧?”
小鸽子听了,却也不恼,呷了一口茶,又慢条斯理地讲起来:
“要说彭公这样的好官,只怕是天下少有。他对上从不见风使舵,凡事只据实而行,管他上头有什么好恶!说起来,他在知县、知府任上时,替那里的百姓做的好事说也说不清,什么劝农助学啦,救穷济困啦,治河修堤啦……呵呵,事情多了去了。当然,这些都是为官做宰的本分,不足为奇,最要紧的是他能秉公断案,为民伸冤!——其中有些案子很棘手,比如牵扯到富户豪绅、达官贵人的,就不好办了,但他总能秉公而断,而且破获了许多奇案、要案,这就很难得了。”
众人最关心这个,都屏息静气地听他讲。
小鸽子旁若无人地只管讲:“比如他在山西任知县时,有个告老还乡的严阁老,家里奴仆成群,声势显赫。他有个管家为人乖巧,很讨阁老的喜欢。这管家姓刁,本身也是个富人,平日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惯了的。刁管家家里养了几头牛,可巧他的邻居是个穷人,全部家当就是一头母牛。穷人家的牛生了个牛犊,有一天跑到刁管家家里去了。他儿子趁机关了大门,扣下了牛犊子。穷人的孩子去讨,那刁管家无事还要欺负人的,如何肯还给他?穷人的孩子回家和爹说了,他爹又亲去讨要,话不投机,被刁家打了一顿,十来天起不来炕。”
众人一听富家大人,当即想到尚璞被打的事,都愤愤不平。
小鸽子继续讲:“穷人家托地保去问,可刁管家有严阁老撑腰,地保哪敢说半个不字?可怜那穷人丢了牛不算,还白挨了一顿打。”
倩儿气得浑身哆嗦,仙芝忙过来抚慰她。
“穷人实在气不过,最后告到县衙里。彭大人可不管什么阁老不阁老的,令原告跟被告当堂对质。那刁管家仗着有阁老撑腰,又思及牛犊本是个哑物,便一口咬定牛犊就是他家的,反说穷人诬赖他。阁老也随即有信来说情,要县衙观照他的管家。”
尚公任骂:“这真是官官相护,暗无天日!”
“嗯嗯,听我讲啊,要搁别人,早就借坡下驴、讨好达官贵人了。可彭公却不肯糊涂断案,他令原告被告都回家,将大门打开,将牛犊牵至野外,任其回家。不料那牛犊一来在富家呆久了,二来他家喂得料也好,竟然悠哉悠哉地回刁管家家了。这下刁管家可逮着理了,硬逼着彭公把牛犊断给他。”
大家面面相觑,又急得跺脚。
“彭公可不是个草率的人,他又令两家都牵出牛来,穷人家的牛见到了牛群里的牛犊,哞哞地召唤它,牛犊听见了它娘叫唤,撒欢般地跑到它跟前,一拱一拱地吃起奶来,老牛舔着牛犊,一副母子情深的模样。末了,牛犊跟着母牛一起回穷人家了。”
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这下彭公心里有数了,就要断给穷人。刁管家不依,又搬出严阁老压他。彭大人谨慎起见,又派人遍访村民,邻居百舍都知道穷人家添了一头牛犊,只是不敢说。”
满屋里的人听了,都叹息道:“唉,这世道,谁愿管闲事?”
小鸽子也点头,又讲道:“彭大人也深知世情,他思之再三,便将两家人都找来,说:‘既然分辩不清,那么就把牛犊宰了,两家平分算了。’富人家白得半片牛肉,自然高兴,唯有穷人家不愿意,尤其他家孩子,就像杀他兄弟一样舍不得,哭得肝肠寸断,叫人看了伤心。彭大人这下不乐意了,就嫌那孩子不听官断,令人把他锁到黑屋子里去,——小牛也被衙役牵走了。”
仙芝听到这里,啐了一口,嘟囔道:“还说他不是个昏官呢!”
小鸽子不理她,自顾讲下去:“傍黑,杀牛的送回肉来,彭公令送到厢房里去,放在铺着油布的桌案上,油布一直耷拉到地面,防着血水。彭公令两家去领肉,穷家人迟迟不来领,富家父子倒是先到了。他俩在那里左等不来人、右等不来人。他儿子等得不耐烦了,就抱怨说:‘嗨,真是晦气,咱家不经意间关了他家的牛犊,本以为这个穷汉窝囊了半辈子,忍气吞声就算了,没想到他这回发神经了,非要犟到底,连阁老也镇不住他。唉,今儿为了这么点儿牛肉,咱爷俩又在这里等了半天,值当的么?’刁管家就训斥他说:‘你懂什么!既然闹起来了,就得寸步不让,不然,穷人就蹬鼻子上脸,翻天了!不光以后更难治了,连阁老的脸面也丢尽了。’他儿子说:‘只怕阁老脸上早就挂不住了呢。他老人家写了信,可这位知县也没给他留脸啊。’刁管家恨恨地说:‘去他娘的,别看眼下县官腰杆子硬,可阁老在朝廷里有人,早晚会找人收拾他的!再说,他腰杆硬又能咋着?也不敢动阁老半根毫毛,——这些年阁老占了乡邻多少田产,谁敢说半个不字来?官府屁也不敢放一个!’话音未落,就听见桌案底下响了一个大屁,顿时臭气熏天,他爷俩吓呆了,就见从桌子底下钻出两个人来,原来是两个衙役,其中一个伸伸腰肢说:‘哎吆娘哎,可臭死俺了。’另一个把在桌子底下写成的笔录递给刁管家,说:‘你他娘的别啰嗦了,画供吧。’哈哈,他爷俩当时就瘫那了。”
大家听了,都畅意地一笑。乔载智忙问:“关进黑屋子的那个小孩呢?”
小鸽子笑笑说:“早回家喂他的小牛去了,那都是彭公做给刁管家看的,傍黑送回来的也不是牛肉,而是羊肉。”
大家又都笑了。
小鸽子说:“那一回,彭公不光锁拿了管家,就连阁老霸占的田地也要回来,物归原主了。严阁老又气又怕,可是证据确凿,也无法可想,最后大病一场,一命呜呼了。”
大家更畅怀了。
王苍娃不无遗憾地说:“唉,要是那个衙役再稍微憋一会儿,或者悄没声地放个哑屁,说不定他爷俩还抖搂出更多罪证来呢。可惜,可惜!”
小石头机灵古怪地眨眨眼说:“那可不行,你没听见说,他俩是被屁熏出来的吗?要是悄没声息地放了,他爷俩闻到臭气,只怕衙役也会露馅的。”
大家听了,不禁笑起来。
小鸽子见众人很乐意听他讲,便又要说一个彭公侦破疑难命案的故事。
大家都洗耳恭听,可他却端起茶碗来,不吱声,——原来倩儿只顾听他讲,忘了续茶了,他那是干喝呢。
等添上了茶水,他喝光了,才又慢悠悠地说道:“彭公因为政绩斐然,百姓给他上了万民伞,朝廷就把他升迁到了知府任上。他走马上任后,仍夙夜在公,从不懈怠。一次,他在审阅卷宗时,觉得一起人命案子还有疑点。——那可是一桩已由县衙审定、前任知府复核、臬台衙门审结、刑部照准了的铁案,只等秋后问斩了!”
仙芝插话道:“既然上面都照准了,那么他还猜疑什么呢?唔,那个杀人犯是什么样的人?”
小鸽子回她道:“是个文弱书生。”
仙芝听了,不屑地说道:“嗨嗨,要我,我也觉得存疑,他一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杀人呢?这么说,发现这样的疑点,也不足为奇。”
小鸽子争辩说:“姑娘您不要妄自推断好不好?此案人证物证俱全,时间地点契合,证据链条完整,——大家说,官府该断不该断案?就连刑部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呢!”
仙芝一时语塞,自知多嘴多舌了。
青桐忙制止大家说:“咱也不懂断案,都不要打断官人说话,听他细细讲来。”
小鸽子便又重新理了理头绪,把那桩命案细述一遍,只听得众人入了神。
列位看官,你道他所述何事?此非三言两语可说清,待在下慢慢写来:
原来,彭公来到知府任上后,仍是日问阳、夜断阴,朝乾夕惕,昼夜不息。
有一晚,他在一桩命案的卷宗上驻目良久,总觉得其中有蹊跷之处。
这卷宗所述何事?
——却说辖区内离城二十里有一处镇子,住着七八百户人家。镇子里有一位婆子能说会道,专门保媒拉纤,远近有名。
她中年守寡,虽已是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许多光棍汉来托媒,却多半是冲着她的姿色来的。
后来她的儿子也年纪轻轻就死了,撇下了一位容貌姣好的小媳妇。——有人说,这是媒婆借保媒之机,暗偷风月,遭到的报应。
因她家那遗孀太年轻,乡邻都揣测她守不住,谁知那小媳妇打小家教很严、知书达理,在女德上并无半点差池。
打那起,光棍汉们来托媒,嘴上说是找媒婆,眼睛却总向厢房里瞟。
媒婆也知道男人们的心思,她却乐得拿那小蹄子做诱饵,引了男人来家,套弄钱财,自己受用呢。
可小遗孀却绝不做见不得人的事,男人们得不到她,只好在媒婆身上找补。
自古没有不透风的墙,日子久了镇子上难免风言风语的,婆子也只好收敛些,真就一心一意牵线搭桥,替人保起媒来。
凡是说成了的,除了给她谢媒钱之外,还须请酒——因她说和风月之事,喝酒成瘾了。
这一晚,媒婆酒后回家,见门栓未插,心道:“这小媳妇还怪体贴人哩,知道婆母晚归,给留着大门呢!”她来到院内,见厢房里没有灯影,心知夜深了她早睡了,便径自去上房安歇了。
第二天,她日上三竿了才起来,却迟迟不见儿媳过来请安。往日儿媳总是早早做好饭,静候婆母起床,请过了安,再去摆饭的。如今她竟敢偷懒怠慢起婆婆来!
想到这里,媒婆不由得火冒三丈,也顾不得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了,气汹汹地去厢房问罪。
她来到窗前她叫了两声,谁知厢房里静悄悄的,并无人应答。她更加气恼了,推门而入,却见那儿媳赤裸着身子,躺在炕上睡得正香。
她的怒气从脚跟直冲到头顶,抬手就是一耳光,再定睛一看,吓得“妈呀”一声坐在地上了。
原来,儿媳颈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像是被人掐死了。
她战兢兢地起身,试了试她的鼻息,确实没气了,就连身上也冰凉了。她连滚带爬地跑到院里呼天抢地。
左右邻居闻声赶来看了现场,忙去报官。
知县大人亲自带着人役来了,仵作检验了尸首,确是窒息而死,而且是先奸后杀!
知县大人勘查了现场,经媒婆确认,家里并无财物遗失,反在儿媳房中发现了一柄折扇,上面题着一首诗,落款处还有姓名,可知扇子乃是定情之物。
知县让众人传看折扇,问可有人识得此人。有人说:“看这名字,本是镇上的一个书生,饱读诗书。可他素日文质彬彬的,不像是敢杀人的。”
本乡巡检听了,怒冲冲地说:“胡说,哪个人脸上写着杀人犯来!”
巡检便带人去拿他,一去就抓着了,押了回来。
县尊当场断案,怪他奸杀良家妇女。书生蒙了,忙道:“小生来托媒,何曾非礼?更不敢害人性命!”
知县便将遗孀遇害的事告诉了他,书生大吃一惊,声嘶力竭地喊:“冤枉!”然后讲了自己托媒的事。
他和心仪的女孩是在庙会认识的,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女孩是富商人家的小姐,家里有的是钱;而书生世代耕读,难免清贫些,父母亡故后,他更是一贫如洗。
女孩的父母知道了这事后,很是气恼,自古商人爱的是钱,嫌贫爱富是常有的事。
女孩眼看父母就要棒打鸳鸯了,心里着急,就偷偷变卖了自己的头面首饰,打发丫鬟把银钱捎给书生,嘱他去托媒婆来提亲,到时可用这些银钱下聘,或者父母看在这包银钱的份上能答应了这门婚事。
书生有感于小姐的痴情,便精心挑选了一柄折扇,亲自题了扇面,落上自己的名字,作为信物,连同那包财物一起拿了,来到媒婆家托媒。
谁知第一回来婆子不在家,第二回她又在外吃酒,第三回傍黑来的,她还未着家。
她儿媳见书生来去数遭,次次扑空,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便替婆婆收了东西,连同那把折扇也留下,说一并向婆婆交待明白。
按说,男女授受不亲,他俩不合私相授受,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小寡妇呢。可她婆婆爱的是钱,对她早有交待:凡有拿着财物来的,务必留下,绝不可让他再原样拿回去。就这么着,她就把书生让进屋里,用心记下他说的话,把东西留下了。
——书生说到这里,一字一顿地说:“我留下东西就回去了,其余我不知情!”
知县忙问:“你可有人作证?”
书生答:“她儿媳可作证。”
知县“嘟”的一声,喝道:“死人如何作证?”
书生一下回过神来,想了想就说:“我回去时天已黑了。再说,在下托媒,也不好对外人讲的。家里孑然一身,再无人作证。”
县尊默然,原来他也是个慎重的人,再说人命关天,也不敢马虎。但据他察言观色,觉得书生也不像撒谎;思之再三,他突然想起书生说的那包银钱来,而现场却仅存折扇,看来那包银钱是破案的关键。为此,他立刻命人去商贾家问询,他家小姐是否曾赠他银两。
欲知富商家作何答复,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