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尚璞被游街,路人投掷石块,被打得头破血流。夜幕降临,闫道台令人将他从笼车里拖出来,扔到文庙大门外的戏台上,让他趴在那里受罪。
张师爷让人做了两盏灯笼,一盏写着“贪”,一盏写着“奸”,挂在尚璞旁边的旗杆上。
尚璞早已昏死过去好几回了。青桐在台下看了,一如剜心剜肝般地痛,他嗓子早喊哑了,只急得泪若泉涌。
夜深了,看的人们渐渐散去,台上监守的差役也进了街旁小店,戏台上只剩下了尚璞。
青桐回家取来了金疮药,偷偷跑到戏台上,查看他的伤势,双腿自是打折了,这还不是要害,最要命的是腰伤,要是腰椎打断,怕是会瘫痪的!
在这空旷的戏台上,他也无法为他正骨接骨,只能替他从外面敷上一些金疮药,又给他喂点水。
夜间无人,他把他拥在怀里,抱了一夜。
天色微明时,青桐怕差役看见,忙起身走开。
又有好些人聚拢来,往戏台上扔东西。
青桐看在眼里,他突然想起分守道李主事那番话——既然新来的分巡道道台不去省界迎候钦差,看来不像是昏官的做派。他心一横,暗道:“今日事急了,眼看就要出人命了,为何不去分巡道鸣冤?只当去那里碰运气吧,万一他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呢!”
想到这里,他转身向分巡道衙门跑去了。
原来那时分巡道协助臬司掌管缉捕刑狱之事,而分守道协助籓司掌管民政财赋之事,故而他去分巡道鸣冤叫屈,乃情理中事。
他来到分巡道衙门口,只见冷冷清清,鸦雀无声。
门役带着红缨帽子,挂着腰刀,威武地站列两侧,令人看了不敢靠近。
青桐硬着头皮往里走,门役却竟未阻拦。
他走进衙署的大门,正对着就是击鼓鸣冤的地方了,——他正是冲着击鼓鸣冤来的。
青桐眼看就到鼓前了,却冒出一个马弁,厉声问:“你想干什么?”
青桐吓了一跳,略定了定神,张嘴说道:“在下要击鼓鸣冤!”
那马弁只见他嘴动,却听不清声音,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呢,就说道:“你说不清,去托人写状纸吧。”
青桐加大了音量,一边比划着说:“我要击鼓鸣冤!”
马弁听懂了,和气地说道:“鸣冤无需击鼓,彭大人刚睡下,不要惊扰了他老人家。你有何冤情,跟我进去给周先生说说吧。”
说完,领着他经过一段青石甬道,来至二堂,就见一个中年模样的人在写文案。马弁向那人行礼,引青桐见了,青桐也忙作揖。
那位周先生看样子是个师爷,也和善地问:“小兄弟来此什么事?”
青桐就比划着把尚璞如何赈灾、如何被冤屈的事说了一遍。
待他讲完,周爷将一纸状子递了过来,让他看看所写是否吻合所述。
青桐大惊,他料不到周先生竟有闻声写状文笔功夫,与所述事实毫厘不爽!
青桐情知遇到青天了,忙起身下跪,称“周老爷”。周先生一把将他拉起,指指案上成堆的文牍说道:“我家彭大人公务繁忙,昨夜推敲案情,一宿未睡,天晓时才略微合眼。咱暂不去打扰他老人家了吧,待他醒了,在下代为转呈诉状如何?你先回去吧,静候佳音。”
青桐又着急起来,比划着说:“这可不行,我哥现被压在戏台上,他本已受了重伤,又被瓦砾乱砸,性命堪忧。今儿我无论如何也要见大人一面!”
周爷面露难色,沉吟道:“这个......可是大人刚就寝,如何忍心叫他起来?”
这时,伺候道台大人的亲卫恰好进来,听了这话,苦笑着说:“还刚就寝呢,早出去了!只带着随身马弁,骑马走的,说是去拜会洋人。小人看着他满脸怒容,直担心他老人家会冲撞了洋人,那可不是玩的!”
周爷惊问:“何时醒的?所为何事?这么急着出去?”
亲卫说:“只睡了半个时辰。唉,还不是为那个船夫的事。他儿子被洋人戳瞎了眼睛,被扔在雨地里淋了一天,抬回家不久就死了。他老两口就这一个儿子,从县衙一直告到州衙,从州衙一直告到这分巡道,从来没人敢管。彭大人上任后,听了这事,气得吃不下、睡不着,拿文书知会洋人领事馆了几回,洋人又不理。今儿天刚拂晓,他就气哼哼地骑了马,说是去拜会洋人,——哪里是拜会,看那架势,分明是去吵架呢!”
周爷叹口气说:“唉,大人在军中养成的脾气,还是没改,嫉恶如仇,直来直去,只怕要吃亏的!”
那位马弁也深感忧虑地说:“可不是咋的,因他这性子,说话办事从不拖泥带水,因而阻马拦轿的百姓也越来越多,受理状子多如牛毛,彭公夜夜无眠。为此,那几个外衙的卫士气不过,打了几个不按章法告状的刁民,打那起,街面上拦轿喊冤的人才略少了些。可不知谁嘴欠,这事不知怎地让彭大人知道了,却令人打了那几个卫士一顿。唉,卫士是好心办错事,在他老人家跟前当差,也难的很呢!”
青桐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大官也有大官的难处。他趴到那位亲卫耳边问:“彭大人到哪里去找洋人了?”
亲卫仔细看他嘴型才听清他要说的,便回说:“还能去哪?洋人的领事馆呗。”
青桐听了,不再吱声,拿着周爷写的那份诉状,就要告辞。周先生叫住他,把他的状子又誊写一遍,说留下用来立案。
青桐躬身谢了,当即告退,先缓步走出分巡道的大门,待衙役们看不见自己了,这才拔腿向洋人的领事馆跑去。
洋人的领事馆地处城里最繁华的地段,距此最近的一条道,需经过青桐和尚璞的家门口,然而青桐宁可舍近求远,——他怕遇见芳华、倩儿等人,被她们看出倪端来。为此他绕了个大弯,跑得满头大汗,喘吁吁地才来到洋人的领事馆。
青桐所虑极是,芳华和倩儿确实不时出来倾倒破碎的东西,因家里刚被抄了,砸碎的东西到处都是。芳菲一家也过来帮忙收拾,一次次出来倒东西。
这次芳华和倩儿倒完东西正要往回走,远远有两个流浪汉边走边说闲话,倩儿耳朵尖,她听见一个人说:“昨儿游街的那个人不像坏人呢?”
另一个气哼哼地说:“哼,不是坏人怎地被游街?最可恨的是,他竟敢贪墨教会的善款,怨不得教会里的粥越来越稀呢,还老用馊米熬,原来是被这样的蛀虫给掏空了。咱们本来就吃不饱,谁看了谁不来气?哈,今儿趁他跪在文庙外的戏台上,被我一砖楔得流鼻血!”
那一个略带怜悯地说:“天啊!你下手也忒狠了点,扔点菜叶菜根就行了,你倒捡起了半块砖。唉,我看这人文文弱弱的,倒不像个坏人。我还听说,他帮办教会赈灾倒是蛮用心的。”
倩儿隐约听了,吓得呆在街上了,芳华见她神情恍惚,忙问她怎么了,倩儿定了定神说:“我刚才听路过的那俩人说,相公他……他被官府抓了游街,还在文庙戏台上给人打了。”
芳华惊呼“啊?”不禁一阵晕眩。倩儿忙扶住她,姊妹俩不顾一切地往文庙跑。
还没到戏台呢,远远就看见戏台的旗杆上挂着两盏灯笼,一个写着“贪”,一个写着“奸”。
芳华和倩儿心跳得浑身无力,怕真是自己的相公,挤到戏台前一看,惊呼一声,不啻被鬼魂摄走了魂魄。倩儿大呼:“相公!”也顾不得芳华了,径往戏台上奔去;芳华早已瘫倒在地。
幸亏姐夫张有财也来到台下看动静,他招呼几个女人搀起她来。芳华清醒过来,也哭着奔上戏台去。
她俩半拥半抱地揽起尚璞,抚着他遍体鳞伤的身子,嚎啕大哭。
尚璞本昏迷着,这回睁开眼,见是妻妾,虚弱地问:“你俩怎地来了?”
女人哪顾得回话,忙察看他身上的伤,见他自腰以下血肉模糊,怕是已伤到骨头了,顿时肝胆欲裂;又看到他额上满是青肿的大包,有几处渗出黑血,连鼻子也被打伤了——那都是被人扔东西砸的。她俩呼天抢地,搂着尚璞只顾哭。
她俩又不会骂人,只说:“天杀的,造孽呀!”
台下许多闲汉见了,愈加来了兴致,又往上扔东西,还故意向她俩身上投掷。
她俩又惊又怕,都附在相公身上护住他,她俩的头上也很快见红了。
尚璞有气无力地说:“你俩赶紧走!回去善待我儿,善待……”
还不待他说完,却见一件闪光的东西突然飞上来,紧接着,那两个灯笼像风吹一样飘落了下来。
芳华和倩儿回头一看,只见下面来了一个庄稼汉,正是王苍娃。
原来他又打了些野味,带着孩子送回城来,恰好路过文庙戏台,见台上竟然是恩公,他顿时暴跳如雷,甩出飞镰,一下就把两盏灯笼削落在地下了。
闲人们转头一看,见是个穷庄稼汉把灯笼打下来的,就要围攻他。王苍娃挥动着粗壮的胳膊,一推一搡,霎时倒了一大片,大家这才老实了。
那几个孩子见了台上的亲人,又惊又怕,一片声叫着;尚公任、尚可馨要奔上戏台解救亲人,值守的公差不乐意了,拿着红缨枪、马鞭子就来驱赶,抽打着王苍娃和孩子们。
正在这时,只听一阵马走銮铃声,却见青桐满头大汗,一路小跑领着几匹马奔来了。
当先马上端坐着一位美髯公,这人年近不惑,相貌堂堂,用马鞭一指,大喝一声:“住手!都给我拿下,带回衙门!”
那几个马弁都是千军万马中挑出来的,身经百战,三拳两脚就把那几个拿红缨枪的差役给放翻了。
青桐早已跃上戏台来,扶起尚璞,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尚璞又睁眼看了看,见是青桐,脸上露出一丝惨笑,闭了眼不再做声。
王苍娃也上台来了,帮青桐抱尚璞,青桐嘱咐他:“不要乱动,他腰伤得很厉害!”
那位美髯公就是彭公,乃是新任分巡道的道台。他令人抓了那几个打人的衙役,又让马弁将尚璞从戏台上背下来,一边一个护卫着,连同羁押的衙役一同送到分巡道衙门里去。
芳华、倩儿见相公又要被官府抓走,一边喊着冤,一边跌跌撞撞地阻拦。青桐忙劝说:“这位道台大人是个好官,这是把哥带回看护起来呢。咱都家去吧,自有话说!”
芳华等人悲痛欲绝,但见青桐很淡定,也只得跟他回家去,一路哭哭啼啼的。
众人回到家里,青桐凭直觉说:“这个道台看样子是个好官,他护着穷船夫呢,并不跟洋人一伙!”
大家听了,心里也都抱着一线希望。
正商量着呢,就听外面有人叫门,原来是分巡道衙门来人传唤涉事人去问话。
青桐认识来人,正是引他去见周先生的那个马弁——因诉状落款是有住址的,他按图索骥而来。
青桐心存感激,忙拱手往屋里让。马弁想是走累了,欣然随着他来到了上房。
芳华、倩儿忙以礼相待,倩儿去沏茶,用个小漆盘端上来。
这马弁见大家惊魂未定,便笑笑说:“诸位不必担心,有咱彭大人呢!他定能替百姓申冤。哦,在下姓葛,江南人士,是彭公的亲随,呵呵,大人总叫我‘小鸽子’。”
大家一听小鸽子,又见他长得白白净净的,都觉得这称谓倒很贴切,心里随之放松了些;唯有芳华和倩儿担心尚璞会在牢中受苦,仍愁眉不展的。
小鸽子看出了她俩的心思,又说:“彭大人从不刑讯逼供,牢里有狱医,大人会令人替他疗伤的,——百姓都喊他老人家‘彭青天’。你们只管放心好了!”
青桐听了,点点头说:“嗯嗯,我看人再没有错的!自从听说彭大人不去奉迎钦差,就知道他是个好官,他必能替穷人做主!”
小鸽子淡然说:“彭公从军之前,本就是个穷人。他在左大帅营中也不善奉迎,只以忠勇事主。征西时,他有军功在身,左公便保举他做了个知县。小人与他相处多年,见他为人正直,又急公好义,便追随他到地方上任职了,替他牵马坠蹬。他常对俺们随从说:‘知县虽是芝麻粒大小的官,可素常与老百姓打交道,不亚于民之父母,务必要爱民如子。’小人亲眼见他夙夜在公,不愧是左中堂调教出来的好官!”
芳华和倩儿听了,心中才渐渐宽慰起来,盼着彭大人快些替相公申冤。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