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尚璞又被请到了分守道衙门,差役往里传话,说尚先生回来了。
里面一连声地说“请”,就见道台大人亲自迎接出来了。尚璞有些吃惊,忙躬身施礼;那闫道台也向他拱手,一再问他这一个多月去哪了,怎地连个随从也不带?杳无音信!
尚璞心知与他不能相谋,也难向他明言济世行善之举,只说自己有个晕病,是又犯了那老毛病,回老家将息了一月。
道台大人将信将疑,只得随口问询了病情几句。
尚璞忙借口自己有顽疾,要辞了道台衙门幕宾的差事。闫道台哪里肯依?再三挽留,并吩咐后堂备酒,要为他接风洗尘。
尚璞再三推辞,闫道台固请。尚璞拗不过他,只好随他进到内衙落座。
等酒菜摆上来,二人对酌,闫大人也不谈什么公务,总说些文墨上的雅事,又提起那幅《万象图》,再三追问:“到底可拿来观瞻一二否?”
尚璞仍矢口否认。
闫道台又沉了脸,二人喝了一场闷酒,不欢而散。
尚璞回家,见家里人正等得心焦,他叹口气说:“唉,看来那幅画确是祸根,被强人惦记上了!”
妻妾悸然问:“那咋办?”
尚璞默然无语。
乔载智懂事地跑去隔壁叫舅舅。青桐过来听了这事,叹道:“唉,如今这世道,百姓家哪能存得下好东西?”
乔载智在旁听了,眨眨他那明澈的大眼睛,决然说:“要不我把它带回老家去?藏在地窨子里,难不成他还会追到乡下去?”
尚璞想了想,摇头说:“如今城里遭了灾,四处烂泥,车马不通;再说,大灾之后,必有瘟疫,灾民中跑肚拉稀的不少,这时往老家跑,只怕把瘟病传到乡下去呢!”
青桐一听到乡下,灵机一动,释然道:“说到乡下,我想起那处山村来了,山里有清水喝,倒不担心瘟疫。村里人也朴实,那王苍娃为人憨厚,我看他是个讲义气的人,倒不如把那幅画用油纸包了,带到山村去,别人要问,就告诉他们是家堂轴子,他们又都不识字,也没人看。”
大家都点点头。
青桐打算明日亲自送到山里去。
第二天王苍娃却来了,原来他打着了一只獾,一早送进城来,让恩人尝尝鲜。还邀几个孩子进山去玩,说那里跑的开。
尚璞谢了他,叫芳华和倩儿把画包好,亲手交给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回家藏好,切不可走漏风声。王苍娃信誓旦旦地答应了。
王苍娃又说老刘头身染风寒,请师父去诊治。青桐说尚公任在医馆坐诊日久,医术已不赖,打发他背着药箱,带着弟弟妹妹们去了。
第二天,书画店门外突然来了一队兵,说是听灾民说,尚璞在教会帮办赈灾时,非议朝廷,诽谤太后,要拿他去当面对质。
尚璞争辩道:“绝无此事!”官兵却不由分说,用铁链子锁了他走了。
倩儿从内院赶出来时,只看见他个背影;青桐在医馆里看见了,忙跑着去追。
不久,书画店门外又来了一队兵,向里面人说要抄家!芳华和倩儿正在那里吓得手足无措,听说要抄家,质问官兵道:“俺本是良善人家,并不曾作奸犯科,为什么要抄俺的家?”
一位班头气哼哼地说:“刁民!大人已审得明明白白的了,你当家的已招供了。他借帮办教会赈灾之机,非议朝廷,诽谤太后!还贪墨洋人从海外寄来的洋钱!道台大人特命我等前来搜查。”
芳华和倩儿大呼冤枉。
差役哪里肯听?就要进门搜。
班头见这俩妇人花容月貌,不禁起了歹心邪念,色迷迷地发话道:“喔,对了对了,大人吩咐过了,洋人的洋钱,是花花绿绿的票子,说不定也会藏匿在身上。来人,先剥光了她俩的衣裳,仔细察看!嘿嘿。”
那些衙役巴不得如此,一阵呜呜咽咽的邪笑之后,就有人向前来动手动脚。
芳华与倩儿如遭灭顶之灾,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为免受辱,就要碰死在台阶上。
这时,就见青桐又气喘吁吁跑回来了,原来他在路上见一队兵向这边跑来,情知是去找尚璞家眷麻烦的,忙又跟着往回赶。
他远远看见污吏要对女眷非礼,大喊一声:“住手!”
衙役扭头一看,见一位俊朗的后生怒目而视,忙问:“你是什么人?干嘛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青桐凛然说道:“你等身为官差,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该当何罪?”
一句话把班头给镇住了,他只好又搬出大人的指令,说要搜查赃款,故而先行搜身。
青桐情知这些人如狼似虎,若不让搜,必定迈不过这道坎去,沉思一下便说:“男女授受不亲。若要对女眷搜身,也须女官才行!”
这下班头无话可说了,只好令一差役火速去州衙里借一个女仵作来。
女仵作很快来了,领着芳华、倩儿家去。
须臾出来,回说:“二人身上并无夹带。”
这时芳菲、巧儿、仙芝早来到街上,接芳华等人到西院住。芳华突然想起一事,悄声对倩儿说:“这伙贼人到家里必乱摔乱砸。别的不打紧,只是相公的那方端砚,是他恩师的遗物,他平日爱惜得什么似的,万不可被人糟蹋了。今儿拼却一死,也要家去带出来。”倩儿连连点头。
青桐又去跟班头商量,因这不在查禁之列,班头只得答应。
倩儿亲去取了砚台出来,又被女仵作叫去店内搜了一遍身。然后才跟着芳菲等人回陈家去。
班头令两个衙役守住大门,其余的人肆无忌惮地冲进家去,乱翻一通,见什么好的只管拿,拿不走的则连摔带砸。
一个时辰的功夫,尚璞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连老鼠窟窿都搜查过了。
然而,并不见什么洋票子,也并无什么《万象图》!
众差役灰溜溜地出来,告诉班头一无所获。班头只得叫声“走!”
衙役扬长而去。
青桐忙去告诉芳华,众人进家一看,就像遭了贼偷,衣服被褥被扔了一地,桌椅也掀翻在地,瓷器全碎了,所有细软等物踪迹全无,甚而连房内的地砖也给起了一大片。
倩儿大骂:“这些天杀的,就是一伙强盗!真该千刀万剐!”
巧儿也恨恨地说:“这是什么世道?还有咱老百姓的活路吗?”
芳菲后怕地说:“幸亏孩子们不在家,要不,还不给吓坏了!”
青桐忙说:“眼下我哥还在官衙里呢,救人要紧!”
这正是芳华和倩儿担心的,她俩惶惶不安,六神无主。
青桐想了一想,断然说:“为今之计,只好去找大姐夫,求他托人去衙门疏通,好歹救哥出来。”
他忙骑了牲口去了。
那张有财此番也受了连累,——因他听尚璞的劝,关照芊儿一家,已被官府盘查多次,并因此停了差事。
此时他正在家懊恼呢,忽听“啪啪”的打门声。他心惊肉跳,忙开门看,却是连襟青桐。
他忙问何事。
青桐就将尚璞的被缉拿的事告诉了一遍。
张有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他活该!他本是个不谙世事的穷书生,干嘛非得往官场里混?自己不识时务不合时宜,如今自身难保不说,还连累了我!一个个都弄得灰头土脸的,何苦来?”
青桐忙劝道:“大哥,咱先不说这个了吧!都是知己亲戚,如今他被困在官衙里,先想法保他出来才好!”
张有财气呼呼地说:“我没那么大本事,他有本事他自己使好了!”
青桐又央告说:“都什么时候了,别说这些气话了行不?大哥您常年在衙门里行走,好歹出出面,疏通疏通。要是能放他出来,咱家一天的乌云都散了!”
芳华的大姐早听说了这事,也出来劝。张有财想了想,怕一下把他两个连襟都得罪了,只好改了口,说道:“唉,我也是在气头上,说得急了些。那么着,我去找人说说吧。结果如何,也难说,就看他的造化了!”
青桐忙作揖致谢。
两人一起赶往分守道衙门,这张有财给门役塞上了一个门包,放他俩溜了进去。
张有财以前认识分守道内一位姓李的主事,又给他塞了一块银子。
李主事看在银子的份上,对张有财说:“想必你是知道的,就是芊儿家的事!官吏纷纷传言他要你法外开恩,多次赍发她官银。而那个‘芊儿’是个鹅黄少女,长得楚楚可怜,尚先生不久就要收入内室的。再是他诽谤朝廷和太后,大逆不道。”
张有财情知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然而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青桐原不知有芊儿这事,就问张有财,张有财支支吾吾地说:“有是有的,只是——却不见得他对那芊儿有意,她顶多也就十来岁……”
李主事却摇摇头:“不在年纪大小,前一阵子来的那位钦差大人,就偏爱小的,嘿嘿……”
青桐听了,愤愤地说:“我哥不是那样的人!”
“这位小兄弟说话,怎恁地孩子气!他心里咋想的,又没写在脸上,你怎知道?官府说他有,就有!不然,移交分巡道衙门,板子底下,管叫他认个诱奸少女的重罪!”李主事悠悠地说。
青桐大惊失色,忧心地问:“道台大人如何说?难道这点子事也值得移交分巡道衙门吗?”
“这事说大就大、说小也小,就看尚先生如何与道台大人交好喽。哼,照眼下这死犟劲儿,怕真要移交呢。”
青桐听了,心里大急,忙问:“不知这分巡道的大人,为人如何?”
“这位分巡道的道台是新来的,脾气性格还摸不上。嗯,正因为摸不上,我家闫大人才迟迟未移交呢。据说那人很不近人情,——钦差大人来时,独他不去省界迎候。哦哦,怪我多嘴了,不该品评大人。”李主事懊悔了。
青桐听了,不禁对分巡道的大人抱有了一丝幻想。
他又记挂着尚璞,便暗给张有财使眼色,求李主事想法让他俩见他一面。
主事斟酌良久,看在已收了银子的份上,才勉强答应。于是趁胥吏歇晌的当儿,悄悄领着他俩到了后院柴房里。
青桐看见栅栏门内一个人昏迷不醒,从腰部以下至小腿踝,一片血迹,连地面上都沾染了黢黑的血筷子,一群苍蝇围着他嗡嗡地乱飞。
青桐见状大恸,犹如棍棒打在了自己身上一样,不由得骂道:“好个狗官,竟敢擅动私刑。巡、守两道各有所司,他一个分守道道台,凭什么私设公堂刑讯逼供?我,我非得到巡抚衙门告他一状不可!”
李主事吓得连连禁声道:“小声,小声!民告官,告不赢!”
青桐说:“哼,要是官官相护,我豁上一条命,也要到京城告御状!”
主事不敢在此久待,忙叫二人随他出去了。
来到外面,主事叹息道:“这事说来也怨这位尚先生,我隐约听得是道台大人相中了他的一幅什么《万象图》,岂料姓尚的竟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嗨,咱也不知那是一幅什么样的画,令大人一直这么魂牵梦绕的,要我,给他不就完了嘛!”
张有财撇撇嘴,不屑地说:“他死牛筋,头碰南墙不回头!官场之中,大家想方设法巴结上司还巴结不上呢,他可倒好,大官张手要了,他却不给!唉,要是我会画画,早他妈当大官了!”
青桐却辩驳道:“哪有什么‘图’呀?所谓他家有什么《万象图》,那都是坊间传言罢了。我和他比邻而居,这还不知道?那是子虚乌有的事!”
李主事不再说什么。
他不敢久留二位,便端茶送客。
这里青桐速回家来,踱来踱去,觉得唯有向钱易求救,才能解除此厄。于是提笔给钱易写信。他照前番钱易来乔家庄说的那地址,写清注明,火急火燎地跑去票号寄了信。
回来的路上,就听一阵铜锣响,街上推来一辆囚车。只见尚璞站在囚车里,只露着头,因他腰受了重伤,无法站立,只能靠脖子卡在笼骨上坠着身子。
青桐看了,差点疼昏过去。
你道尚璞怎地又被游街了呢?
原来,贾道台授意那两个差役诬陷尚璞后,对他动了酷刑,只把尚璞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死不招认。
张师爷出主意说:“这尚璞是个文人,天生的硬骨头,但文人却有一致命短处,就是要面子。——既然他不怕打,那就拿他游街示众,只说他贪墨教会赈灾善款,诱拐黄花少女,街上的人必然饶不过他。那时,他那孤傲之气必将荡然无存。哼,回头不怕他不招!”
闫道台连声叫好,夸道:“好一招攻心计!”
就这么着,半死不活的尚璞被架上笼车,游街示众了。
街上各色人等,果然不辩黑白,尤其那些衣食无着的灾民,听说他贪墨教会赈灾的善款,更是怒不可遏,纷纷捡起石头瓦块向他投掷,打得尚璞头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青桐在后面跟着,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替尚璞辩解,众人哪里肯听?有几个街痞,酒后使性,莽劲上来,差点连青桐也给打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