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船夫惹恼了张大户,双腿被上了夹棍。
尚璞实在不忍心那位老人身遭荼毒,忙跪爬到公案前,冲两位大人磕头,央告说:“求大人开恩,饶了这位老汉吧!他儿子和老伴已没了,如今他在夹棍下怎能活命?求大人开恩,放他一条生路吧。”张大户不理他。
闫道台冷冷地说:“哼,这老东西执拗得很,几次三番去洋人的地方聒噪,谁敢替他向洋人说情?”他又话里有话地说:“人嘛,要学的乖巧些,不要一条道走到黑。有些东西呢,不必太执着,该撒手时就撒手……”
这里老汉已被上了夹棍,几个衙役一用力,三根六棱棍交合,那老汉像杀猪一样嚎叫起来。
芳菲和巧儿在一旁看了,吓得赶忙用手蒙上了眼睛。
嚎叫声一阵紧似一阵,渐渐弱下来,只听咔嚓一声,老汉的腿骨被齐刷刷夹断,血淌了一地,他登时昏死过去了。
张大户一直靠在椅背上闭眼养神,瞧也不瞧一眼,听不到嚎叫声了,这才睁开老鼠眼,往下一瞧,见他已昏死过去了,就嫌弃地摆摆手。
衙役忙收了夹棍,把那瘦小的身躯拽走了,地面涂下了一摊血迹。
这下翻译官心里舒服多了,看着地上的痕迹,嘟囔说:“哼,这下尝到厉害了吧?妈妈的,洋人的地方,也是你乱闯的?”
青桐忍不住骂道:“呸!你这狗汉奸!咱们脚下土地,有哪一寸是洋人的?你们却仗着洋鬼子的势,到处耀武扬威的!”
翻译官一愣怔,他没想到有人竟敢在这里骂他,还夹枪带棒地捎带洋人,定睛一看,见是青桐,又忙像受了委屈的狗一样看向主人。
果然,洋人不可惹,主教大人怒道:“你是哪来的死囚?竟敢当面辱骂本主教大人,不想活了吗!”
翻译官也跟着骂:“这东西不知天高地厚,活腻歪了!”又指着张大户喝道:“你们当官的,耳朵都塞了猪毛吗?没听到主教大人说的,这小子不想活了,还不赶紧打发了!”
那张大户最怕洋人,又恨青桐,这下似乎得了尚方宝剑,叫道:“就是呢,竟敢当面辱骂洋大人,这还了得!”
他冲主教拱了拱手,又看了看闫道台,说道:“年兄见教,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个狂徒?依我,就把他交给洋大人,让他尝尝洋枪的滋味,一枪崩了他算了!”
闫道台却皱皱眉头,因他知道,若让洋人一枪崩了他,那么《万象图》也就真甭想得到了。
他使劲咳嗽了一声,说道:“那何必呢?虽然冒犯了洋大人,然而他毕竟是咱大清国的人,还是按朝廷的法度处置为好。”
尚璞在一边听了,反倒觉得这闫道台多少还有点同胞之义,比张大户强多了。
孰料,姓闫的接下来一番话却让大家心凉了半截,就听他接着说:“咱按朝廷法度办呢,那也不用太过麻烦,只消将他也上了夹棍,——唔,那条腿已露了骨头了,只需将上面的棍子轻轻一压,那动静肯定比嚎叫声清脆。”
张大户鼓掌称妙。
这一下直把堂下跪着的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大家一起大叫:“冤枉啊!”
女人叫了又哭,哭了又叫,可是哪怕她们喊破了嗓子,两位道台和洋人也充耳不闻。
张大户吩咐:“动刑!”
几个行刑的衙役“嗻”了一声,拿过那副沾满了鲜血的夹棍来,就套在了青桐的腿上。
这时,就听尚璞大叫:“且慢!”
闫大人眼睛一亮,忙转头看他。只见尚璞用膝盖爬行了几步,匍匐到闫道台脚下,哀求道:“大人开恩!学生谨遵教诲,该撒手时就撒手,情愿将那幅《万象图》拱手相送,只求大人开恩,饶过我兄弟吧。”说完,磕头如捣蒜。
青桐大叫:“哥,不行!哥,你听我说:眼见这喂不饱的虎狼,你即便舍身也无用。再说,那幅画是你夫妇神游之作,绝不可舍弃呀!”
尚璞一字一顿地说:“我早知它是不祥之物,它实是我坠崖之作,——为了它,我已折了腰身,我不能再让弟步我后尘!你要留着这有用之身,悬壶济世,救治天下苍生。记住,人,总比物贵重!”
说完,与青桐抱头痛哭;芳菲和巧儿也哭成一团。
尚璞起身,弯腰走到闫道台跟前,说道:“我腰腿有疾,劳烦大人派车马,帮我回家取画。大人有言在先,我若献出那幅画,就放我兄弟出去。”
闫道台点头称是。
尚璞不管青桐怎样劝阻,毅然转身离去。
半天功夫,他被衙役带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幅卷轴,他用颤抖的手摩挲了一阵,终于双手举起,递给了闫道台。
闫道台情知是真品无疑,竟也双手接过,连声道:“张大人,嫌犯已然赎罪,请按照咱们后堂的约定......哦,请按照朝廷的法度,将他当堂释放。唔,在下失陪,先行告退!”说完,屁滚尿流地打道回府了。
尚璞听到闫道台保释青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忙过去搀青桐起来,唤衙役来替他开枷。
张大户勉强点了点头。
这时,乔大乖突然转出来,大叫一声:“慢着!”
大家都看他,连张大户也不解地看着他。只见他大模大样地走到翻译官跟前,躬身施礼问:“是您说呢,还是我说呀?”
翻译官清清嗓子说道:“还是我说吧,临来时主教大人告诉我了。这陈青桐嘛,死罪饶过,活罪难免!”
张大户一听,来了兴致,因他是一心要置青桐于死地的,忙问:“他还有什么罪?”
翻译官说:“哼,教会里发生了好多蹊跷事,后来据主教大人和普鲁斯神甫调查,都是这位土郎中干的!他偷拐教会蒙养学堂里的孩子,——有个叫野苇的女孩,就被他拐到家里去了,强占了她的身子;还有个叫小石头的,也被他下了迷药,拐到他家医馆里天天替他捻药,他只拿他做牛马使唤呢!”
他每说一句,主教大人就点一下头。
乔大乖早按捺不住了,接着翻译官的话说:“最不可饶恕的是,他让人在教会医院里做了手脚,将主教大人的妹妹——卡法利小姐的眼睛给挖走了,那可是法兰西帝国千金小姐的眼睛啊!”
张大户听了,心下大骇,一拍惊堂木:“嘟,这还了得!竟敢挖去了洋小姐的眼睛,怕会引起国际争端,给朝廷惹来大麻烦,本官必严惩不贷。来人呀!”
众衙役答应一声,张大户抓起竹签发令:“先上夹棍,夹断他的腿,再杖毙堂下,替洋小姐报仇!”
尚璞与青桐等人听了,顿时如坠万丈深渊,吓得面如死灰,女人们当场瘫软在地。
如狼似虎的衙役过来就要拖青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见守门的衙役捂着脸跑进来,似乎牙齿脱落了,含混不清地说道:“老爷,前任彭道台驾到,请您出迎。”
张大户闻言大怒,骂道:“我把你个不长眼的东西!明知他已罢黜了的,还这么大惊小怪的,叫老爷出迎?看老爷不打出你的屎来!”
他话音未落,就见一队兵勇闯进来,又见周爷和小鸽子陪着彭公昂然而入。
彭公立在堂上,手里托着一卷黄绸,叫道:“张道台可在?接上谕!”
张大户从没见过宣读圣旨的阵势,一时双腿不由得软下来,龇牙咧嘴地跪下——因下跪时碰触到了下体。
彭公展开黄绸,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分巡道衙门张道台,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着革职回乡,永不听用。”这几句话把张大户吓得心里突突乱颤。
你道彭公哪里讨的圣旨?原来,彭公赴京面见左中堂,左公听了他的倾诉,勃然大怒,他身为军机大臣,常陪王伴驾,立马面奏皇上,弹劾张大户和闫道台。
此时圣上虽见习朝政,但志存高远,大有励精图治之志。圣上当即罢黜了张、闫二位道台。——然而,那闫道台却侥幸逃避过去了,因他已得了太后老佛爷懿旨,升迁为太常寺卿了,——懿旨既下,谁敢更改?
圣上无奈,只好独罢张大户,将彭公官复原职,并亲自写下手谕,交彭公带着,率一队带刀侍卫,八百里加急,火速赶来,将张大户革职了事。
待彭公宣读了上谕,那张大户羞愧交加,只得交出印信,带着乔大乖等人,回乡养伤去了。
堂上那洋人主教最怕彭公,因为之前曾打过交道,知道他不好惹,此时金手杖也不敢再晃悠了,与那翻译官都闭了嘴,乘隙偷偷溜了出去,脚底抹油——溜之乎也。
彭公将青桐等人当堂释放!
众人回到家里,尚公任和乔治赶紧给青桐医治腿伤,虽皮肉溃烂,幸而骨头未断,饶是这样,青桐后来也瘸了大半年,这是后话了。
此时陈老爷子在昏睡之中隐约听到了儿子的呼唤声,竟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见儿子回来了,他的眼角随即流下了泪水。
这时仙芝早已退烧了,她强忍手痛,来见哥哥。青桐见她手上缠着绷带,又听乔治说了她的伤势,这才知道她的双手残了,一时心如针扎,兄妹二人都泪如雨下。
陈怀玉强支起头,疼爱地看看仙芝,宽慰她说:“好孩子,你别难过。只要咱们的家不散,你不做护理,也是我的好闺女。”
青桐深情地看了她一眼,说:“妹妹放心,你的心思,哥懂!”
且说彭公,官复原职后,因分守道新道台尚未到任,圣上又令他兼署分守道衙门,要他火速招集各处医馆郎中,全力治瘟。
他不敢怠慢,从速召集城乡的郎中治起瘟疫来,然而毕竟他们的医术短浅,——偶有良医,所用处方与旁人稍异,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执不休,难以协同;加之帮办的杂役人手太少,顾此失彼,周转不灵。
彭公听说陈家医馆里曾采用中西结合之法,治好了很多病人,便亲顾茅庐,诚邀陈老爷子出面主持大局。
奈何他大病初愈,身体实在难以支撑。
彭公坐在医馆里,那双虎目热切地看向青桐,欲言又止。
青桐知道他想请自己出山,心想:“我的命都是彭公救的!如今瘟疫肆虐,百姓岌岌可危,彭大人心急如焚,此时我不出头,何人出头?”故而他宁愿落下残疾,也不遑多让,于是主动请缨,行医治瘟。
彭公看着他那未愈的双腿,深受感动,先躬身施礼,替百姓谢了他,又委任他为治瘟总办,主持大局。
青桐拄着杖,带着尚公任和乔治,会同那些城乡郎中,合议防治方略。他采纳了乔治的建议,先通过西药消毒,再通过中西结合,防治并重。
然而帮办的人手仍太少,彭公便将守、巡两道衙门的杂役全都指派出来,供青桐驱使;又加上了狱中一些罪责稍轻的犯人,令他们出来治瘟,将功折罪。
这下,青桐觉得得心应手了。
杂役中有个叫乔二乖的,在衙门里已混迹大半年了,也逐渐学得乖巧起来,——他大哥跟张大户回乡时,他觉得跟着一个革员走,没什么前途,自愿留衙内暂充杂役。
他参与治瘟后,对“陈总办”十分恭敬。按照庄乡,他该叫陈青桐个“姑老爷”,他在他跟前做事,自然一口一个“姑老爷”叫着;青桐指使他做什么,他的腿脚麻利得很,因而深讨青桐的喜欢。
陈青桐医术高明,除施行防治并重的举措外,他还开了一剂家传解毒除瘟的药方,令人配置好了,由乔二乖带人,分投进各处水井里,既灭除了井中之毒,又让百姓普饮药水,只此救活患者无数!
尚璞见青桐终日为治瘟忙碌,他也不愿在家闲坐了,便拄杖跟他到疫区做事。
乔二乖见三姑老爷也来了,且也和四姑老爷一样瘸着腿,他还佝偻着身子、站也站不直呢,因而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从不让他干重活,只让他干点诸如熬药、看守患者之类的轻生活儿。
因尚璞处事严谨、眼里揉不得沙子,青桐便常请他陪自己查访疫区,巡察治瘟方略的纰漏之处。
两人都瘸着腿,不知疲倦地辗转在各个疫区,日昃忘食。
欲知瘟疫可否根除,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