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钱易讲明隐情之后,众人十分体谅他的难处,他这才释怀了。
时已过午,酒肆的小二担着食盒来了,书房里另摆了一桌让那些马弁用;后院送一些让孩子们用。
尚璞又请过陈老爷子和乔治来,让大家团团围坐。芳华和倩儿却不坐,芳华布菜,倩儿把盏。芳华专挑好的夹给钱易,把他跟前的盘子填得满满的,钱易直叫:“好了,嫂子,别夹菜了,盛不下了,吃不了了!”
大家看了都笑。
尚璞饮了一杯酒,又想起那位钦差来,感慨道:“唉,衣冠中人,道貌岸然者何其多哉!”
陈老爷子说:“就是呢,岂不闻一句老话: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古以来,欺世盗名者比比皆是。”
尚璞又叹息道:“他只道貌岸然倒也罢了,他还将为官做宰的心得写了一本《居官经》,说什么‘居官宜以忠、敬、诚、直、勤、谨、廉、明八字为主;行事亦宜全凭公心,一人所见以为是未必即是,一人所见以为非未必即非,当求公是公非!’这些话若非居官清正的人,实难写得出来。唉,这真叫人难以置信!”
钱易笑道:“哥哥宅心仁厚,总是以己度人。我在官场见过的各色人等多了,正如陈伯父说的那样,人心叵测!你说他写过《居官经》,这算什么?史上这样的人也有不少呢,——有一首诗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大家常用来教育小孩子的,据说作者李绅是唐朝的一个大官,他还写过一首呢:‘春种一颗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些诗,谁看了不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啊,可史书记载,这李绅当了大官以后,却穷奢极欲,锦衣玉食。他爱吃鸭信,——鸭信就是鸭舌头,每顿饭要杀近百只鸭子才凑得一盘菜,他顾及自己的名声,那鸭肉放臭了埋掉也不许别人吃。他为人阴毒得很,任地方官时曾喜欢上一个女子,因得不到她就陷害其丈夫,活活治人家于死地。在朝为官时也是居官险恶,争权夺利,党同伐异。你看他的诗,会料到他是这种人吗?正所谓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青桐点头说道:“可见为人处世,那衣冠楚楚、冠冕堂皇者,皆不足为信。与人相交须听其言观其行,然后测其心!比如那个钦差大人说得虽好,然而心术不正,其心当诛!”
钱易叹道:“唉,而今世风日下,官场中已是无官不贪了!别说是各部堂衙门的官吏,就连那驿馆里的小卒,见我在那里住久了,还向我讨要好处呢。我不堪罗唣,想起雪帅早些年进京时常住在寺庙里,我也只好寻了个寺庙,常年客居京华,好在那些出家人乐善好施,从不勒索什么黄白之物,我这才得耳根清净些。”
尚璞长叹一声,对青桐说道:“世风日下,此言不虚,这都是你我亲身经历过了的。”
乔治一直坐在桌旁默默地吃东西,别人说什么他也插不上话,此时他听了尚璞这一番话,说道:“唔唔,你们大清国的人一个个都利欲熏心的,是因为他们都还没有信上帝。上帝告诫我们要一心一意做善事,而不做恶事,这才是救世的出路。请相信我,人们只要信上帝,做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就会心生善念,再也不会沉湎到物欲中去了。你看我跟老爷子,俺俩都按照上帝的旨意修养心性,心态是多么平和,做事是多么专注。在我们西方,人们信奉上帝的很多,人人做事都专心致志的,从不胡思乱想,也不会顾忌你们这样的人情世故!”
大家听了,思及他素日的为人,一时竟无可辩驳了。
尚璞和青桐由此想起了主教的贪婪和邪恶,还有普鲁斯长老的阴险和歹毒,感叹地说:“这么说来,世人无论什么肤色,都有好人,也都有坏人,不可一概而论。”
钱易却黯然道:“唉,虽然咱们想不分肤色互亲互爱,而外夷却不这么想,他们虎视眈眈,亡我中华之心不死。诸位或许不知,法国又入侵我南方了,如今占据了镇南关,洋人火器凌厉,战事之惨烈,自不待言!”
青桐是个医者,听了这话,内心牵挂着浴血奋战的勇士,心情十分沉重,脸色也愈加阴郁起来。
乔治见青桐情绪低落,劝慰说:“嗯,我也很同情贵国的遭遇。你们的先祖曾创造过辉煌灿烂的文明,这是举世公认的。就连法兰西皇帝拿破仑也说过:‘古老的中国就像睡着了的雄狮,一旦醒来,世界将为之震动。’我就背诵德国哲学家尼采的一句诗送给你们吧:‘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青桐听了他念的诗,这正契合自己的心境,他的眼睛里就不再有忧伤了。
尚璞也振奋起来,令尚公任:“你去后院把孩子们都叫进来。”
不一会儿,乔载智、陈安邦、陈安疆、小石头、野苇、芊儿等都来到前厅,尚璞说道:“今儿叫你们来,是要你们听听乔治医生念的诗,涨涨咱们的志气!”大家都点头。
然后,尚璞又让乔治念了一遍尼采的诗,孩子们静静地听着,随后跟着念起来。
尚璞等他们念完了,又说:“我有一件心事,早想过多次了,今儿当着大家说出来,看看可行得否?我将倾尽所有,创办义学,养育像小石头、野苇、芊儿这样无家可归的孩子。”
大家听了,无不点头称赞。
“这次接芊儿来家,就是办义学的开始,今后凡愿来咱家念书的我全收养,教授国学之外,也给大家讲新学,开眼界。只是…”尚璞转头看看妻妾,接着说:“只是辛苦两位了,以后要耗心费力,多作字画,筹集银两。不然,咱拿什么办义学?我在这里先谢过两位贤内助!”
说完,他起身深深一揖。
倩儿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你说的那桩心事,就是办义学这事啊!我俩还当是你又纳……嘻嘻。”
芳华也说:“嗨,你有这心思,早说出来啊,免得让那起闲人嚼舌头!”
尚璞泰然道:“我的座右铭是‘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多说何益?”
青桐听了,昂然说:“既然哥哥要办义学,弟岂能袖手旁观?我虽无才,不能执教于讲堂,但也愿助一臂之力。今后咱两家共筹费用,为孤儿们撑起一个温暖的家。”
钱易听了,抚掌赞道:“你俩真是义士!既然如此,弟的俸禄也可拿来帮办义学。”
众人都回绝他,劝他别再太俭省,一定要保养身子,已经太过瘦弱了。
尚公任最后说:“我刚才念了诗,也深受鼓舞。我虽无才,但略通医术,我愿随营做个军医,救治伤员。”钱易连声说:“好,好!好男儿志在四方,但凡有血性的人,就应该效力疆场。南方瘴气多,伤员也多,跟我从军后,我荐你去南洋水师做军医。”
尚公任起身谢了,尚璞与芳华也都依允了。
倩儿忙去帮他收拾行囊,打了个包裹交给兵勇拴在马上。
钱易带着尚公任启程时,他又想起一件事来,对尚璞说:“咱家虽自办义学,然而我在京时听说,朝廷已晓谕各省筹办新学。我想咱家的几个孩子应该去考。若考中了,待学业有成,我荐去官办工厂里做事。”
孩子们听了,都很高兴,过后果然都去应考了。
那乔载智熟读经书,且早在教会学校里接触了新学,自然一考即中;陈安邦虽然年纪小些,但天资聪颖,且常和表哥一起读书,也通晓新学,自然也考中了。
自此,二人便结伴去新式学堂里读书。
陈老爷子不放心,经常嘱咐他俩:“在外不要管闲事,只专心上学、钻研学问就好了。”
老爷子年龄大了,说话做事有些絮叨,他说一声,他俩应一声,他还嘱咐:“在外要互相关照,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炉香……”不待他说完,两人早已都飞出去了。
老爷子叹一口气,心中暗颂:“上帝保佑,让孩子们平平安安!”
近两年,因陈老爷子与乔治朝夕相处,受他熏陶不觉也念叨起上帝来,还跟他要了一本《圣经》,没事就读。
乔治很高兴,想领他去教堂里接受洗礼,然而陈怀玉说:“信上帝在心里信就行,不必拘泥于形式。”乔治只好由他。
闲时乔治也引陈怀玉一起做告解,祈求上帝饶恕自己所有的罪过,老爷子说:“好,这样很好,可以经常揭揭自己的老底,提醒自己不要再犯!”
乔治自己按时去教堂做礼拜,陈老爷子只在晚上诵《圣经》,故不为外人所见。
自从钱易走了之后,青桐常常一个人发呆,乔治问他怎么了,他说:“我是惦记攻打镇南关的那些将士,洋人的火器厉害,他们大多手持大刀长矛,必定死伤惨重。我虽身在杏林,却不能亲临前方救死扶伤,实在枉为大清臣民。”
乔治听了,沉思良久,说道:“如今咱这里虽地冻天寒,南方却是赤日炎炎,且路途遥远,跋山涉水去那里行医,并非易事。再说沿途兵荒马乱的,要去也得先买几件火器,带在路上好防身。买了洋枪也不一定放,用来震慑一下歹徒的气焰也就是了。”
青桐却怕难以成行,因医馆里很忙。——自从他扑灭霍乱,名声远播,又加上他父子医术高明,所以远近来求医的人络绎不绝。
近来医馆里人满为患,天天把他爷俩累得头发昏。有时他爹回房去歇晌,青桐只能靠着椅子眯一会儿。病人们挤在门外等着,一个个抓耳挠腮,有时不免为谁先谁后而起争执。
陈老爷子见状,便派给了乔二乖一个差事,让他兼管病人的排序。乔二乖的乖巧也深得老爷子的青睐,连购药材和买器械的事也交由他管了。
这乔二乖见病号扎堆,很快想出了个法子,他先用纸条写好许多数码,按病人来的早晚从小到大逐一分发,再按号往里叫人。大家都赞赏他的机灵,连乔治也说:“这是上帝赐给他的智慧。”
独有尚璞,某日曾对青桐说:“我最近闲来无事,取出原先那些旧书来翻了翻,看见一本麻衣相术,那是我年轻时翻烂了的。这使我想起一件事来,就是——我看那医馆里那管事的乔二乖,白面鹰鼻,长着三角四白眼,看面相就是个奸诈之徒,你可要提防着他点儿。”
青桐笑笑说:“哥呀,这回你可看走眼了,他勤谨的很呢!再说,你那卜卦看相的劳什子,早撂开多少年了,咱可不能据此胡乱猜度人。”
尚璞听了,只好苦笑了几声,摇头作罢。
其实陈青桐不知,那乔二乖借着采买药材、器械,捞了不少钱了。他还让儿子乔占鳌也伙同药材商来送货,从中渔利。
乔占鳌年龄正值三十岁出头,但其内心之贪婪奸猾丝毫不亚于其父。有一次他来送货,见陈家大院里有那么多女孩子,家里还雇着洋医生效力,登时燃起了阴毒念头,既眼馋女色,又嫉妒他家大业大,恨不得全都据为己有,只因看到陈家医馆里人人都满脸正气,他不敢表露出来罢了。
陈家医馆里越来越忙,大家都感到很疲惫。这天,青桐又劳累了一个上午,午间他靠着桌子打个盹,正睡得迷迷糊糊时,就见乔治扛着一杆洋枪、怀里还插着一枝短枪,兴冲冲地来说:“我托朋友买的火器到了!已当场检验过,威力大得很!这下咱们可以去南疆救治那些负伤的将士了”。
青桐还在犹豫不决,乔治劝道:“这里的病人虽多,但多是旧疾,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人。南方的伤员可都是红伤,耽搁不起的。”
青桐听了,就不再犹豫了,立刻分派人手,前去南方。他和乔治是必去的,另带了乔二乖,路上诸事需他照应。只留下两个伙计,帮着照应医馆里的事情。
乔二乖背了行李,青桐背了药箱,乔治扛了枪支弹药,三人雇了一辆骡车匆匆上路了。
三人怎么也没想到,此去路途遥远,竟误入一绝妙去处。
欲知是何等绝妙去处,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