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载智在家乡的日子,有空就去作坊里跟曹师傅探讨机械机理,此时乔金宝已来作坊里主事了,工人们因掌柜的回来了都长了怕性,也不再那么懈怠了,干起活来也还都过得去。
乔金宝见了载智,说声:“嚯,大工厂的主管回来了!我管事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少东家多多指教!”
载智忙说:“宝叔叔言重了。你也是东家呢!我爹常说,要没你带人打开局面,哪有作坊的今天?说实在的,咱这工厂比那机器总局管得还好呢。至少里头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做工的就一心做工,管事的就一心管事,我看了心里敞亮多了。”
乔金宝哈哈大笑。老田在一旁问:“官厂里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事?”
载智说声:“一言难尽!”想了想,说:“官家的工厂里,人人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有钱的使钱,有人的托人,心思总不在干事上。”然后他讲了义兄惠海通的例子。
老田反倒说:“你义兄是个聪明人,怪不得他擢升那么快呢。你既然知道他行年礼,那就跟着他学着点儿不就行了。咱家也不是没钱,该送就送,不然人家长官眼里怎能看得见你?”
载智笑了笑,说声:“我做不来那样的事。再说,送年礼的多了,他记得谁!”
老田叹息说:“哎呀,少东家,你这就错了!送礼的人多,他也许记不住,可谁没送他却记得清!”
载智听他这么一说,心道:“这老田若去官厂里做事,没准也是惠海通一样的人!”
这一天,乔向宽急匆匆地来到乔向廷家工厂里,见面就说:“坏了,坏了,这下可完了!以后我可给你家染不成布了。先给你说声,你早点找好下家。”
乔向廷忙问咋的了,乔向宽说道:“来了好多官差,说是要咱交纳什么‘海防捐’,张口就要我五百两!天呢,我就是把老本搭上,也折变不出这些银子,简直不让人活了!”
乔向廷正纳闷呢,很快就有一伙官差向他家厂里来了,领头的正是平日来敛税的税吏。进门就说,如今朝廷筹建海防,须向洋人购买军舰,这可是保江山、御外侮的大事,但户部库银短缺,急需天下臣民纳捐,本省巡抚衙门有令,凡士农工商,均宜急公尚义,踊跃纳捐。又为他家定了额度,也是五百两!
他这一说,把乔向廷也吓了一跳,正不知怎么是好呢,老田嚷道:“官爷您好大的口气,五百两!您当是俺东家是开金矿的呢?我管着柜上的账我还不知道?就是都倒腾出来,现银也不过几十两。您让俺主家去哪里淘换这五百两去?”
税吏却不跟他这等下人费口舌,只冲乔向廷说:“临来开好票据了,上面盖着官印呢,俺们明儿来收银子!”说完把票据往柜上一扔,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里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都望着东家发呆;乔向廷也只是叹气,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乔向宽一看,这下心里找到平衡了,说声:“兄弟你可想好喽,五百两!简直要搭进去全副家当。你不交,我也不交!”说完,告辞走了。
当晚回家,乔向廷饭也吃不下,依莲忙问怎的了,载智就把海防捐的话说了一遍,依莲也犯愁。
载智沉默了一会儿,却又说了一句:“我听机器局里的人说,好像钱易叔叔就在北洋专管给海军筹款。舰队向洋人买铁甲炮舰,需要好多银子呢。”
接着,他又说了在尚伯伯家见到钱易叔叔时的情景,说他变得那么苍老,吃得那什么例饭竟那么粗疏,身为将军还不如常人吃得好呢。
乔向廷磕磕烟锅,说一声:“那就想办法卖布,卖牲口,要不就卖地。不管咋的,筹钱捐款,也是助俺兄弟一臂之力!”
依莲有些吃惊,卖布可以,但要卖牲口、卖地,那可是败家的勾当!但她看到当家的那果决的眼神,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乔向廷就到作坊里说了自己的意思,要大家先放下手头的活儿,听从掌柜的和李显的分派,四处去卖布,若人家不留则可贱卖。又打发老魏去找牛经纪来,商量卖牲口。把老魏急得不行,可又挡不住东家,只好照办。
就这样,库房里的布都贱卖出去了,又卖了两头牛、两匹骡子,还有二亩地。好容易凑够了五百两。
税吏早又来了好几趟了,就像催债的一样纠缠不休,今儿一看到银子凑齐了,笑逐颜开,喜滋滋地走了。
至于染坊里的乔向宽,砸锅卖铁,外人也不好问。
乔向廷自从捐出五百两银子后,家里的日子一落千丈,能有粗茶淡饭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大人还可应付,可几个孩子总不见荤腥,都厌食起来;载禄直接不吃饭,很快就窝抠了眼,这也令他更加知道钱财的重要了,因最近吃不上饭,身上没劲,他就更不愿去上学了。
原来,四个孩子已去村塾里读书了,载禄动不动就找借口逃学。
这天他又说肚子疼,趴在炕上不动弹,要庆勤代他向先生告假。
待庆勤他们走了,他肚子也不疼了,啃了几口菜窝窝,然后到作坊里去找二哥去玩。
临近作坊时,他老远看见爹爹正在作坊里呢,怕爹爹骂他不上学,就不敢进去了,便去小溪边玩耍。
天快黑时,他饿得肚子直叫,忙回家去。经过作坊时,见大家都已下工了,里面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连门房里的老田也不在,只剩了阿胡。阿胡是个酒鬼,正捏着个酒葫芦半躺在炕沿上喝酒呢。
载禄悄步走进去,“呔”的一声,吓了阿胡一跳,葫芦里的酒都洒了,载禄乐得哈哈大笑。
阿胡说声:“小东家,这么晚了你咋还不回家?老田也让李显、李赫约出去喝酒了,只剩下了我。好在他们给留了一包茴香豆,来,你尝尝。”
载禄嘴里正馋,也不见外,上去就抓着吃。
阿胡说声:“给我留点,还要下酒呢。”
载智不管他,嘴里嚼着豆,说:“今儿俺二哥在作坊做啥来?他会用咱的机器吗?他造的东西好不好?”
阿胡陪笑道:“二少爷跟曹师傅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谁知道他俩弄啥哩?经这一阵忙活,咱库房里又存了布了,等卖了钱就给你买好吃的。天快黑了,你快回家去吧,要不家里该着急了。”
载禄说声:“就走。”却往作坊里去看机器。
他转了一圈,也没看出机器有什么变化,就失落地出来。他经过库房时,却见里面影影绰绰的有两个人影,吓了一跳,忙问:“谁?”
里面的人也吓了一跳,原来是两个毛贼。
这俩贼瞅准了工人回家、老田不在就进来偷布,听见喊声伸头见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也不那么害怕了,反而堂而皇之地各扛起一匹布往外走,但布卷太长、太重,后端几乎着地。载禄哪里肯让,上前死死抱住布卷不肯撒手,一边喊着“阿胡”,一边叫着“抓贼”。
阿胡听了,还以为是小东家又在和他玩笑呢,喝一口酒冲院子里喊:“别闹了,天黑了,快回家吧。”
两个毛贼使劲扛着布往外走,把载禄拽倒了,拖出去老远,把他的胳膊肘和膝盖都磨破了,他又疼又急,哭着喊叫起来。
阿胡听载禄的声音不像是开玩笑了,忙跑出来一看,天呢,果然有贼!忙又跑进去拿胡叉。
那两个毛贼倒不在乎阿胡,都知道他是个酒鬼,身子早瓤了,仍扛着布往外走,可载禄仍不撒手。
阿胡拿了胡叉,在大门口拦住,其中一个毛贼笑笑,扛着布走到他跟前,一脚就把他踹倒在地,又狠狠跺了他的胸膛两脚,这载禄倒也分得清轻重,忙撒开布跑过去护住阿胡。
这时毛贼倒不敢造次了,因他俩知道这是东家的儿子,不可伤了他,只扛着布骂骂咧咧地往外走,大路边停着马车呢。
载禄大喊大叫,魏铁担家离得作坊近些,听见叫声忙跑出来,那两个毛贼本想再回去扛几匹布的,见有人来,挥鞭赶着马车跑了。
铁担跑过来一看,见阿胡嘴里出了血,也大喊大叫起来。
大黄、小黄听见了,都撂下饭碗跑来了,先背起阿胡去看郎中。
这时老魏和曹师傅也来了,让铁担背载禄回家,因载禄的胳膊和膝盖都磨破了,铁担抱了他一路。
一家人见了炸开了锅,乔向廷和载德忙跑去看阿胡;依莲和载智等人围着载禄哄着抚慰,子晗忙去找出青桐舅舅留下的金疮药来,让载智替他抹了,直到他睡着了大家才松口气。
很晚,乔向廷和载德回来了,担忧地说阿胡伤得很重,大夫说是内伤,他上了年纪,身子又弱,怕是挺不过去了。大家听了也很担心。载德问:“三弟呢?”他浑家说弟弟睡了。
载德对他娘说:“别看载禄平时顽劣,没想到他还挺仗义的,知道救人。阿胡都伤成那样了,还夸他呢。唉,以后咱可别老凶他了,他毕竟是个孩子,纵有一百个孬,只要有这一个好就都遮盖过去了。”说完,看看他爹。
乔向廷点点头说:“嗯,我的孩子们,秉性都不孬,他只是打小娇惯了些!”
这一夜,载德和载智都没有睡,他俩轮流照看弟弟,怕他睡着后碰着胳膊肘和膝盖,哥俩心疼弟弟,都胜过心疼自己。
好在小孩子恢复得也快,不久载禄的伤口就结痂了,脱落后也没留下什么疤痕。倒是阿胡因内伤过重,最终不治身亡。乔向廷十分悲痛,带着作坊里所有的人替他发了丧,村里人都夸他是个仁义的东家,可他却觉得亏欠阿胡一辈子。
乔载智在家经历了这么多事,也深知了家里的艰难,他甚而一度不想外出谋事了,就按载禄说的在自家工厂里做事也行啊,多少能替父亲分担些难处。可他爹不同意,说:“咱家里人能吃上官饭很难得,应珍惜才是。”
章子晗也说一些“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话,他这才打消了留在家里的念头。
他本想等妻子生产后再走,可子晗担心他在家耽搁久了机器局会挑他的不是,就苦口婆心地劝他返厂。
乔载智只好告别亲人,极不情愿地踏上了回厂的路程。
乔载智回到西局,匆忙去销假,主管本以为他会从家乡带些礼物来馈赠的,却见他两手空空,心里老大的不高兴。——其实他也带了少许土产诸如干枣、花生之类到,那是给同寝室的李硕果等工友做零嘴的,他也曾吃过他们的东西——至于给长官送礼嘛,呵呵,他心里压根就没有这根弦。
惠海通作为副提调,也气得七窍生烟,他暗自嘲讽义弟:还没见过这么不通世故的榆木疙瘩呢,一点儿人事儿也不办!
厉襄办身为乔载智的主管,也未曾得到他的任何好处,他曾听惠海通说过,他家里也是个土财主,不缺钱的,既然人事儿不办,那就是看不起他这个主管喽,为此,他心里开始盘算刁难乔载智法子,心想:“哼,只要时机一到,有他好受!”
不料,这一日乔载智却自己找上门来,说是不愿在廨庑大厅里待了,想去工厂坊间做工。
厉襄办一愣,他实在想不通天下还有这等不知好歹的人!要不是当初曲会办看在钱易将军的面上,怎会留他在廨庑里办文案?
如今他竟然自愿去厂房做工,那可就不怪别人不关照他喽。厉襄办生怕他心思转变,当即去向曲会办禀报了。
曲会办沉吟了一下,说:“唔,最好等着去东局时,知会总办大人一下才好。毕竟他是总办大人知晓的人,后面有李中堂的影子。”
不久,曲会办告诉历襄办说:“总办大人似乎不记得乔载智这么个人了。呵呵,随他去吧!”
厉襄办闻言大喜,忙告知了惠海通,惠海通很诧异,他也想不到乔载智会有这种想法。厉襄办煞有介事地问惠海通:“儿啊,他是你义弟,你觉得该把他安置到哪里为妥?”他的意思还是卖个人情给这位干儿子,让他关照一下他的义弟。
惠海通想了一下,说:“哼,既然他这么不识时务,莫不如安排他去翻砂厂做苦工,为的是让他长点记性,得些教训。”
厉襄办微微一笑,手捻胡须道:“那就让他去翻砂厂烧炭吧。那里整天灰头土脸的,一年半载下来,看他服软不?嘿嘿。”
惠海通听了,也会意地笑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