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堂大人莅临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至于如何接待大人,上上下下不知会商了多少遍了,其中的细节,也盘算的细之又细:何处可以让大人看,何处不让大人看;怎样彰显长处,怎样遮掩短处;如何导引;如何警跸;从哪进;从哪退;何处歇脚;何处净手……诸如此类,反复推演。
各厂襄办大人亲扮中堂,先演练了数遍,每演一遍则查补一次疏漏,连蛛丝马迹也不许错过。
至此所有隶员、工匠,一个个都筋疲力尽了。
临近日子,会办大人又扮中堂,再演一遍;最后总办大人也亲来细细检视了一遍。
这还只是面子上的事,里子的事则更详备,何处宴饮,何处下榻,正餐排几次,佐餐排几次,人情送什么、给多少,…诸如此类,俱筹划得滴水不漏。
至于所耗银两嘛,虽无现银可兑,过后可分解给众多买办掮客,而那些人也是乐于承担此事的,于生意上不吃亏。
荣大人终于大驾光临,因机器制造总局其实就是个军工厂,故而大人到来后首先就想观赏火枪射击。
对于这个,分局也早有准备,在那校场上竖起了十来个瓷杯作为靶子,搁在堑壕上端,由兵勇在数百步外瞄准射击,因训练有素,脱靶的很少。
但管事的会办为了防止兵勇万一失手,又专门在每个瓷杯中塞进了少许火药,留出细细的引线,随着枪响,再由潜伏在堑壕内的人点燃,“呯”的一声炸开,与兵勇击中无异。
谁知这一天,堑壕中有个家伙怕被爆头,便借口跑肚拉稀,不能入场了,而其他人等又各有执事,一个萝卜一个坑,实在难以抽调。
管校场的会办大人很是着急,悄声责怪手下人虑事不周,为何不备下替补人员。
这时,忙乱中的莫襄办一下想起乔载智来,他一直怨恨乔载智抢自己炼钢的差事,正要伺机报复呢,这时若把他弄来点引线,一枪爆头,那才如愿;另外,乔载智已在禁闭室睡了多日,养足精神了,再说此时全局也只有他是闲人,调他来充数最是容易。
莫襄办想到这里,便向那位会办大人推荐了乔载智。
校场里的会办大人并不知那里面的事,当即点头应允。
于是乔载智被放出来了,然而他呆在黑屋子里,已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饿得晕头转向的,再者乍一出来,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仓促间,他经人交代几句之后,就迷迷糊糊地被推进了堑壕里。
大人也就来了,打靶开始。
初时只有中间五个兵勇打,每次枪响,点燃捻信的人也几乎同步,远处的人看着“呯”的一声爆裂,都拍手叫好,中堂大人也赞赏不已。
谁料他看了一遍意犹未尽,让再添射手,由五人增至十人,后又增至十五人,最后再增至二十人,这时就用得着最侧端的乔载智了。
可是一者他的眼神不好,行动本就慢半拍,二者心情也不好,他最讨厌这类弄虚作假的行径,因而每次都是漫不经心地去点,幸好那个兵勇枪法不赖,前头数枪啪啪啪都击中了,没有什么纰漏。
然而毕竟射程远,那位兵勇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连着两枪没打中,乔载智也没顾得上去点引线。中堂大人看了,皱起了眉头。
各位大人心里极为恐慌,暗骂点引线的人胆大包天,发恨过后必不饶他!
可假使乔载智一直不点也就罢了,那位兵勇打不着,无非是枪法不准或运气欠佳,谁知这一次,乔载智竟然探身去点了一回。
然而不知他老先生是手生啊还是怎的,点引线太过迟缓了,枪都响过去了,一个屁时辰后,他这里又“呯”的爆了一个。
这一下可就全露馅了,中堂大人甚而看见堑壕里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动,他顿时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起身就走。
诸位大人一个个如丧考妣,只好跟在大人身后,灰溜溜地走出靶场。
莫襄办吓得要死,因为乔载智是他推荐来的。
回到厂里他忙去找厉会办商议对策,而厉会办此时已被叫去总局了,——总办大人为此事大为光火,召集了所有的会办来训话,斥责他们弄虚作假,弄巧成拙,说是过后必严惩不贷。
厉会办回来后,也惴惴不安,他想不到乔载智竟如此大胆,在这么重大的场合也敢胡来,简直把天捅破了窟窿!
他担心自己作为乔载智的上司,也难辞其咎,就与莫襄办商量如何先惩戒乔载智一下子。
莫襄办说:“如今弹药厂里正在赶造炮弹,因为此前弹药库坏了,迟迟没有修缮起来,加上火药不足,一直没造出多少炮弹来。这回中堂大人来,恐怕要看弹药是否充足。眼下厂里正召集劳工,加紧给往弹壳里填充火药呢,而填充火药是件苦差事,又脏又累不说,干久了还会吸进粉尘去,很快就喘不上气来了。如今倒不如押着他去填火药,让他尝尝劳工们的苦,堵住他的肺。”
厉会办觉得这法子可行,就打发人把惠海通找了来,因为他是火药厂的襄办,又和义弟面和心不和,故而把这事交给他办是千妥万妥的。
惠海通也因义弟闯了天大的祸,此时正想教训他一顿呢,若让他去填充弹药、吃点苦头,正好让他长点记性!他按照义父的吩咐,带着乔载智去填充炮弹了。
当乔载智听说要去填充炮弹时,欣然愿往,因为他早听周先生说过,如今北洋舰船上缺弹少药,他恨不能多为战舰填充炮弹呢。
他被押着来到火药厂一看,偌大的厂房里,一边垒着好多弹壳,一边码着好些填充好了的炮弹。这些弹壳与以往的大不相同,每只都金灿灿的,格外耀眼,似乎是镀了一层金子一般。
原来这些弹壳果然是为迎接荣中堂巡视而特制的,那明晃晃的颜色就是镀金,故而每只弹壳都价值不菲,——其实也是赊来的,过后再分派到外头的买办身上。
乔载智对于这富丽耀眼的颜色不以为然,他觉得炮弹的优劣并不在于弹壳是否光鲜,而在于其内在是否有威力,故而他对火药的质地十分在意。
他每填充一颗炮弹,都要仔细查验火药配伍是否合格,因而填充得较为缓慢。
这就引起了监工的不满,没少赏了他鞭子。
但乔载智毫不在意,他每填充一枚炮弹,就要确保这一枚合格过关。
他填着填着,突然发现火药不对劲了,不仅药粉粗糙,颜色也不对,就像掺杂了沙子一样。
他很后悔发现得太晚,自己似乎已填充了三五个了,忙想追回来,然而已被搬运大堆里,分辨不清了。
他大惊,忙喝令众人停止填充,然后逐一查验起他们的火药来,竟然全是掺了沙子的火药!
他叫着喊着,必要找回假炮弹,就地销毁。
然而监工却跑过来骂他添乱,鞭子又响起来。
乔载智顶着鞭挞,盘问他为何用假火药来造炮弹,痛心地说:“这样的炮弹,一旦开战,必定全是哑弹,不仅会贻误战机,还会造成无辜的伤亡!”
谁知监工比他的火气还大,又骂一声:“放你娘的狗臭屁!哪来的假火药?”
说着照头又是一鞭子。
他边打边叫嚣,说乔载智是个流放来的罪人,竟敢混淆视听,实在罪不可恕!
乔载智哪肯屈服?就闹着要去找惠襄办来评理,让他证实一下是否用的假火药。
其实惠海通就在外面坐着呢,他岂能不知火药有假?只因火药的库存不足,而此时又急需填充大批炮弹,垛成小山,以吸引荣中堂的眼目,故而只好往火药里掺沙子,聊以充数。
此时别人只管填充,没人在意其中的变化,只有乔载智眼尖,分毫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这惠海通也忍不住了,他嚯地站起来,气哼哼地冲进坊间,大喝一声:“住口!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畜生,满嘴胡沁!你不守规矩,先是大闹了靶场,好心叫你来填充弹药,将功赎罪,可你不通世故,不思悔改,却又要在弹药厂里撒野,这里哪容得你胡闹?来人,给我叉起来,打他三十鞭子。”
监工求之不得,立即唤两个打手过来,把乔载智双臂拧起来,当场抽了三十皮鞭,他的后背全被抽烂了,血肉粘住了他的衣裳,他疼得差点昏过去。
惠海通仍不解气,又喝令监工和那两人迫使乔载智跪下,逼着他跪着装火药。
可乔载智是个‘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的人,他顶住压力,直挺挺地站着,就是不跪。
正在僵持之间,监工悄悄走到他后边,一脚踹在了他腿弯上,乔载智扑通一声跪地,双膝被磕出血来。
然后监工把小簸箕塞进他的手里,拿一个弹壳过来,硬让他填假药,乔载智明知火药是假,宁死也不填了。
监工气急败坏,又一顿鞭子下来,失手抽在他的脑壳上,乔载智闷哼一声,就昏死过去了。
当乔载智醒来,那已是三天三夜之后的事了,他正躺在三岔口大王庙医院的病房里,马医生正给他擦伤口,陈王氏正在一侧清洗他的外衣。
乔载智只觉得脑袋蒙蒙的,头疼欲裂,再有就是背上和膝盖都火辣辣的疼。
马医生见他醒了,很高兴,告诉他说:“要不是李硕果跑去告诉博朗,你就被人家打死了。”
过后他才知道,那天李硕果被指使去背沙袋,听说厂房里打人了,他跑去一看,见是乔载智挨打,他苦苦哀求惠海通却不听,只好去找博朗来相救。
会办大人怕洋人怕的要死,忙令惠海通放过他。然后他被托尔送进马医生的医院里来了。
陈氏夫妇听说了,也心疼得什么似的,专门到医院里来伺候他。
十天之后,乔载智出院了,然而他在炼钢厂里的职位已被罢黜,被撵到火药厂去碾火药了。
这对于乔载智来说不算什么,因为他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
博朗和托尔仍常邀他去洋房里畅谈,他们的情谊越来越深厚了。
有时乔载智暗自思量:我外有洋人朋友博朗和托尔,内有知己兄弟李硕果和陈师傅,此生足矣。
局里有许多人对他恨之入骨。
比如他在碾火药时,对原料查验的十分仔细,动不动就举报采办作假,只这一做法就十分招送料的商人忌恨;还有,因为他的缘故,厉会办被贬成了炼钢厂的襄办,惠海通也因博朗对他的抗议而降成了提调,莫襄办更是一撸到底,调到弹药厂去填充炮弹了。三人的仕途因乔载智而受挫,自然对他恨之又恨。
历襄办多次发誓要报仇,甚而曾想雇佣杀手除掉他,终因胆量不足而作罢。
老莫是个爱使阴谋诡计的人,他眼珠一转,又心生一计——“嫁祸于人”,他跟历襄办商量妥当以后,便请惠海通到酒馆里吃酒,两人嘀咕到深夜,暗自定下了见不得人的诡计。
这一天傍晚,惠海通穿得寒颤颤的,来到乔载智的寓所里找他。
乔载智却不在,李硕果很厌恶兄弟的这个“义兄”,对他爱搭不理的。
惠海通这回却带来了一支人参,说上次自己打了义弟,心里很愧疚,这是请义弟补身子的。
李硕果觉得他说的这句话,倒还算是句“人话”,便有一句没一句的接了几句。
惠海通因穿的单薄,随便找了乔载智的一件旧工装,披在身上走了。
数月后,惠海通携着乔载智的工装来到火药库里,这时工匠们都歇工了,四周静悄悄的。他去开了门,又各处溜达了几圈,见远近没人,便将一盒火柴揣到乔载智的工装里,然后放在门外石台上了。
他又冲暗处呼哨一声,这时老莫就从阴影里闪出来,让惠海通在门外把风,自己向火药堆走去。
原来,他想去点燃火药,然后嫁祸给乔载智,——因门外有他的工装,里面装着火种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