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载智正与大师兄说自己的见地,却见一队绿营官兵打着一杆大督旗纵马跑来,鸣锣呐喊:“提督大人有令,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所有拳勇,都到杨村一带集合,违令者斩!”
乔载智纳闷道:“义和团是义和团,官兵是官兵,怎么义和团倒要听从官兵的号令起来?难道忘了此前官府对义和团赶尽杀绝的时候了?”
他本想再问个明白,却见众多义和团兄弟乌央乌央地蠕动起来了,真个向杨村方向进发。
乔载智他们人少,官兵先要大坛的义和团前行,他们只好耐心等着,最后才轮到他们。
原来是廊坊附近的义和团已在杨村路段截断了铁路,然后禀告了直隶提督聂士成大帅,提督大人令义和团都去杨村一线对洋人伏击。
这倒也正合了乔载智的计策,他们便紧随其后,向杨村行进。
然而当他们赶到杨村时,前面战事已开:洋人共有两千余人,由英国海军提督西摩尔率领,在杨村铁路线上驻扎,聂士成提督命令义和团打前锋,新组建的清军洋枪队在后面督战。
那些拳勇们手持大刀长矛向火车冲去,西摩尔满不在乎,因为他们装备着最新式的重机枪,待拳勇们靠近时,他一声令下:“开火!”
机枪轰鸣,霎时战场上倒下一片片的尸体。
拳勇们实在顶不住这么猛烈的火力,掉头就往回跑,不料后面又被清军洋枪队的排枪射击,又一片一片地倒下去了,只好再掉头去杀洋人,可这边的火力更猛,又一片片倒下去了。
如此几个来回,第一波就所剩无几了。
战场上的义和团少了,洋人的机枪就打到了清军的阵地上,洋枪队是新组建的,枪法都不准,胡乱开枪并打不着洋人,但洋人的机枪扫射过来,清军接二连三地阵亡。
督战的军官再让后面的义和团冲上去,一波又一波地倒在洋人的枪口下。
终于轮到乔载智和孙来银他们上场了,大师兄一声怒吼,身先士卒,挥刀就冲了上去,孙来银也喊着“杀洋鬼子啊!”奋力向前冲。
乔载智发现身边有个清军的尸体,洋枪就横在他的身上,旁边还散落着子弹袋,他顺手捡起那支洋枪来,又把子弹袋系在腰上,也冲了上去。
前面的拳民陆续倒下了,那孙来银渐渐越过大师兄,跑在最前面了,虽然他辗转腾挪的功夫了得,却也躲不开呼啸的子弹,稍不留神就被击中了小腿,扑地倒了。
乔载智也冲锋在人群中间,他见洋人的火力实在太猛了,不能硬冲,恰好前面有一堆尸体,他便扑倒在尸体旁边,观察起敌情来,见火力最密集的地方都有洋人架着机枪,他也就不管别人如何冲锋、如何倒地了,只平心静气地趴着,端起火枪来,装上子弹,瞄准一个机枪手,“啪”地就是一枪,那挺机枪登时哑了。
洋人指挥官一愣,他也不知这机枪手是怎么死的,清军的战壕里洋枪队不太敢露头,胡乱放枪,也不知是哪个清军瞎猫碰上死耗子,竟然击中了一个机枪手——他想。
这时后面的拳勇们又冲锋上来了,洋人的机枪又吼叫起来,又有成片的义和团扑地倒下了。
乔载智瞅准空档,又瞄准一个机枪手,“啪”地一声,又一挺重机枪哑了,拳勇们乘机又冲锋。
如此反复冲锋,乔载智也先后击毙了七个机枪手,指挥官终于发现这冷枪是从哪里打来的了,他用指挥刀一指,机枪火力哒哒哒地向这边攒射,那些尸体哪能挡得住这么多子弹,“噗噗噗”,他的肩膀、胳膊上中了几弹,最要命的是脖子上也被一颗子弹穿过,乔载智眼前一黑,就没什么知觉了。
当乔载智醒来时,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竟然是他可亲可敬的青桐舅舅。
舅舅见他睁开了眼,长舒一口气,说:“谢天谢地,活过来了。”
原来陈青桐和乔治在杨村开了战时医院,救治义和团与和清军的伤员。他俩正忙得晕头转向时,忽见乔占鳌带着十来个弟兄来了,还拉着一匹马,马上驮着两个横卧的伤员。
陈青桐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二话不说抓起身边的一杆长矛就要与他拼命,吓得乔占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自己实在无心杀害老人,只是为了杀洋人才误伤的!说罢痛哭流涕,还打着耳光说自己不是人。
乔治听了,说他说的基本属实,那几个跟随他的拳勇也证实确是如此。
青桐这才镇定了下来,慢慢放下了长矛。
乔占鳌忙站起来指着马上的伤员说:“你俩还是先救人吧,这可是你们自己人,是我把他俩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
乔治忙走过去往下扛伤员,却突然惊叫一声,回头对青桐说:“啊?是你外甥!快来啊!”
青桐也吃了一惊,忙跑过来看,果然是乔载智;又看看那个,是常来他家送粮食的孙来银。他一见亲人受伤了,心里登时突突的,以至于有些手忙脚乱了。
那几个拳勇帮着把他俩抬进了临时搭建的手术室,乔治先为乔载智止血,然后取弹片,再用药。
孙来银伤得倒不很重,一颗子弹射穿了小腿,也为他止住血、撒上金疮药、包扎了伤口,他很快苏醒过来了。他醒过来就问少东家伤得重不重,乔治说:“他的伤势很重,肩膀上挨了两枪,里面都有弹片,胳膊也被打穿了,血肉模糊。最要命的是脖子上也中了一枪,子弹从大血脉和气管之间穿过了,假如再偏一点儿他就没命了!”
正如他说的,乔载智一直深度昏迷着。
这期间乔占鳌和他那几个弟兄倒也不错,跑前跑后地帮着照顾伤员。
陈青桐问起他是怎样找到两人的,乔占鳌说:“我带领着三五十个弟兄来到杨村,我栓牲口的当儿,弟兄们冲上去了,很快就剩了这几个人,我吓得浑身哆嗦跑不动了,就势倒在了地上。等洋人已撤走了,据说是撤回廊坊去了,俺们帮忙打扫战场,凡是还有口气的就往回送。我突然发现本村的两个人卧在尸体旁,已奄奄一息了,你说都是乡邻乡亲的,我能见死不救吗?我就把他俩抱起来搁在马上了,送到这里来了。却没想到这里是姑老爷开的医院,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啊,也是苍天有眼,该着二少爷性命不绝。我,我这也算将功折罪了吧,行不?”
乔治听了,却说:“什么?将功折罪?远远不够!你虽然没亲手杀害老爷子,可也是你让放的箭。再说那两个女孩子明明死在你的手上,三条人命呢,你觉得能赎罪吗?”
乔占鳌哑口无言。
乔治接着说:“上帝是最仁慈的,他教我们要有博爱之心,你要想赎罪,那得一直跟着我们,救更多的人。只有把伤员都救完了,你才算将功补过。”
乔占鳌听了,一咧嘴,因他这次亲眼看到了血腥的战场是如何惨烈,早就想脚底抹油开溜了,这下可好,被乔治和青桐给绊住了,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脱了。好在救治伤员总还不至于到战场上去,这也算是一件侥幸了。
乔载智清醒以后,见了舅舅就哭了。
后来他简单说了自己从西乡到这里来的经过,却并没有提及自己在战场上打死了多少洋人。
陈青桐见他伤势沉重,只嘱咐他安心养伤,别想太多。
孙来银因陈家的金疮药百治百效,很快就能瘸着腿走路了,他怕别人看护少东家不经心,自己硬撑着专门照顾他。乔占鳌的几个弟兄又跟着别的义和团走了,他们志在去抢京城里的金银珠宝;乔占鳌怕到前面去会吃枪子儿,情愿留下来帮着救治伤员。
义和团很快要进京参加新的战斗了,战地医院也要随之转到京郊去。
原来,经过廊坊一役,清军在战场上找到了七具洋人的尸体,赶紧上奏给太后,在奏章中大书特书,标榜取得了廊坊大捷。
老佛爷喜出望外,下旨隆重嘉奖了取得廊坊大捷的官兵;同时她也觉得洋人不过尔尔,并非什么钢筋铁骨,而我大清拳民却是刀枪不入的!于是,她很有底气地以光绪帝的名义写了宣战书,主动送到英、法、德、美、俄、意、日、西、比、荷、奥的大使馆里,同时向十一国宣战!同时悬赏捕杀洋人:“杀一洋人赏五十两,洋妇四十两,洋孩三十两。”
义和团及清军于是纷纷向京城集结,进京之后杀洋人,烧教堂,灭洋物,——当然也不乏浑水摸鱼、趁火打劫、滥杀无辜者。
洋人的使馆都成了前沿阵地,筑起了防御工事负隅顽抗。
那些朝廷当权派见清军和义和团声势浩大,以为大势已定了,为了替太后老佛爷出气,竟欲率义和团六十多人奔赴瀛台弑光绪皇帝,幸而太后顾忌洋人的感受,及时阻止而未杀成。
义和团到处杀洋人、烧教堂,还加紧攻击大使馆,最终演变成了国际军事冲突,美、英、法、德、俄、日、意、奥八国联军,携带重武器,先攻陷天津,然后向北京进发,因其武器犀利,沿途也并没遇到什么有力的抵抗。
八国联军很快来到了京城之外,义和团和清军奋力抵抗,然而很快就被攻破了,义和团进行巷战,可联军五天就占领了全城,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太后老佛爷吓尿了裤子,携皇室仓皇离京,逃往西安,临走时还不忘把光绪帝最宠爱、最知心的珍妃推进后花园的井里活活淹死。
这时乔载智和孙来银正借宿在廊坊附近的村民家里,他俩经过金疮药的治疗,恢复得很快,孙来银虽还瘸着腿,但已不那么疼了;乔载智的腿脚没事,行动自如,只是胳膊、肩膀和脖子不敢乱动。
又待了十来天,他才敢抬胳膊、耸肩膀、扭脖子。
他俩商量下一步怎么走,若去京城杀洋人,那是不可能的了。孙来银想回老家疗伤,乔载智却说:“我想去南方找革命党!”
孙来银说:“少东家你要想仔细!如今这铺天盖地的义和团都斗不过洋人,区区几个革命党,能掀起几个浪头?能成什么气候?”
乔载智说:“我正是看到铺天盖地的义和团不中用,所以才去找革命党。革命党虽然人少,却是有纲领的队伍;义和团虽然人多,却是各自为战,一盘散沙,且看不清敌友,接受了朝廷的招安,这恐怕早晚要吃大亏!”
孙来银说:“招安后‘扶清灭洋’,朝廷总不至于亏待义和团,难道还会卸磨杀驴不成?”
乔载智苦笑说:“梁山一百单八将也招安了,最后下场都很惨,那还不是教训吗?你要不信,走着瞧吧。”
孙来银说不过少东家,便也不再言语,只说伤势未好,不可远行。
乔载智想了想,便答应先回家养伤。孙来银忙替他收拾包裹,一同回乡。
乔载智虑及孙来银的腿伤,想雇辆马车代步。可孙来银是穷极了的人,哪里舍得花钱雇车?他们走了大半天,早早投宿歇下了,第二天孙来银的腿果然疼得有些厉害,只好暂歇半天。
午间,就听门店里闹将起来,原来是来了两个游兵散勇,不光要吃霸王餐,吃完还要打架呢。孙来银认出那两个拳勇竟是乔占鳌的小弟,一个叫王五,一个叫赵六,忙告诉了少东家。
乔载智出来大喝一声,把两人吓了一跳,他俩九死一生从京城逃回来,已成了惊弓之鸟了,转头见是乔载智,他俩倒也认识他,忙陪着笑脸,过来相见了。
乔载智问:“干嘛吃饭不给钱?还想打人!”
王五说:“瞧您说的,但凡兜里有钱谁愿意这样?俺俩实在没辙,才出此下策。”
乔载智替他俩向店主人赔了不是,又付了钱,便问起北京的战事来,两人说:“俺们这次从家乡出来了五十多个弟兄,最后只剩下俺俩了——哦,加上在战地医院的乔二爷,拢共还有三个人,真惨啊!”
乔载智和孙来银听了也黯然。
赵六说:“我算是知道了,什么拳脚功夫,什么铁布衫,什么金钟罩,在洋人的火器面前都不值一提!”
众人点头,都唏嘘不已。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