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赵六讲起洋人的火器,王五说:“嗯,不光洋人的火器厉害,那官兵的火器也促狭得很。唉,洋人可恶,朝廷官兵更可恨!”
孙来银忙问:“这话怎么说?”王五说:“前头是洋人的机关枪,后头是官兵的火枪队,两下里冲咱开火,那还能有跑?”
赵六也接过话题来说:“就是呢,进京以后,幸亏俺俩当时正在一个官人家里搜东西,才保住了这条命。嗨,他奶奶的,俺们翻箱倒柜的找了一通,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找着,都怪前头的兄弟们眼尖手快,早抢光了。他们不光眼尖手快,还心坏的很呢,相不中的就烧——我俩看见一幅烧得只剩了个边边儿的画,看剩下的那一角煞是好看,那上面写着什么来着?”
王五颇识几个字,说道:“写的是‘万象图’,咱看着好看,可那些拳民都是不识字的,画得再好又有啥用?也不顶吃喝,所以他们就给烧了呗。哎,你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我是可惜那么好看的画白白给烧了,嗯,不说废话了,幸亏俺俩躲在那个官人家里,出来的晚,不然也早没命了。后来我又扒着门缝往外一看,哎吆妈呀,地上到处都是师兄弟的尸首。后来,俺俩也没脱了被流弹崩着了……”
乔载智听了,不禁痛心疾首,因为他知道尚伯伯曾有一幅画叫做《万象图》,被一个大官给勒索走了,他还为它吃尽了苦头呢,不想如今竟毁于战火之中!
他看着那两位拳民,心中暗叹:“唉,当世事失控时,最怕的就是把人们心底私欲的魔盒打开,那恐将是一场浩劫!”
这时店主人为了感激乔载智,给送上了几个包子,还问有啥需要尽管说。乔载智忙问能否帮忙雇一辆车来,店主人说自己的弟弟就是个车把式。
乔载智大喜,忙让他叫了弟弟来,当场议定了雇车的事,因需四人共乘,他还多付了一倍的钱呢。
就这样,他们备足干粮上路了。
四人进了城里,因一路没吃一顿好饭,乔载智便请他仨到姥姥家里打牙祭。王五和赵六当时并未参与他家杀人的事,也就坦然跟着去了。
来到门口,乔载智一眼看见了挂的孝幔,还有用白纸写的悼联,他的脑袋嗡地一声,也不顾伤口疼了,跳下车就往院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姥爷,姥娘,我回来了……”
他一口气跑到屋里,却见冷冷清清,转头看看里间,姥娘正在床上侧卧着呢。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去,跪在床头拉起姥娘的手,喊着:“姥娘,我回来了。”
他姥娘睁开眼看见外孙回来了,老泪横流,哆嗦着用手抚摸他的头说:“我的孩儿啊,你可回来了,你再不来,连姥娘也见不着了。”
说完大哭。乔载智着急地问:“姥娘,你怎么了?姥爷呢?”
他姥娘哭着说:“你姥爷出远门了,他,他再也回不来了。”说完呜呜哭出声来。
这时芳菲和巧儿听到哭声,以为老人又想起往事来难过了,都赶了来劝慰,却见她娘儿俩正拉着手哭呢,知道是乔载智回来了,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都站着落泪。
乔载智看见她们,忙站起来挨个问:“姥爷去哪了?他怎么了?说话啊!快告诉我!”
一边问一边挨个摇晃,二人都抽泣着不开口。
这时尚石头从外面跑进来,拉他到外间来,把老人和野苇、芊儿遇害的事说了一遍,乔载智听了,嚎叫一声,猛然跑到墙边,咚咚咚地撞起头来。
这时尚璞也就过来了,他见乔载智撞头,喝道:“住下!你这孩子,白长这么大。男子汉大丈夫,你难道也学那匹夫之怒,以头抢地尔?”
乔载智见了尚伯伯,这才冷静了些。
尚璞拉起他的手,却见他不敢抬胳膊,忙问:“怎么?你胳膊带伤了?”
这时孙来银也进来了,就把两人负伤的事说了一遍。
他姥娘在里间听了,颤巍巍地过来查看他的伤势,但见他脖子上、肩膀上、胳膊上都有累累的伤痕,就心疼地搂他在怀,哭道:“我的孩儿啊,你这是又在外面受了多少罪啊!”
乔载智告诉姥姥:“已经好多了。多亏了舅舅和乔治,是他俩救了我。”
众人听说有青桐的消息,忙问他近况如何,乔载智把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当大家听说战斗如此惨烈、他俩又离战场如此近时,无不牵挂他俩的安危。
巧儿做好饭摆到了前厅,王五和赵六一见,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起来。乔载智和孙来银却难以下咽,尤其是乔载智,他的喉咙一直处于梗堵状态。
尚石头见王五和赵六吃东西一点也不人样,问过才知道是乔占鳌的小弟,气得他跑出来嘱咐巧儿:“不要再上菜了,喂了狗了。”巧儿也才知道那俩不是什么好人。
尚石头回屋,当着他俩的面痛骂乔占鳌不得好死,说早晚要去找他报仇!王五却说:“俺们乔二爷是道上的人,做事有时难免鲁莽。但是大家可别忘了,他在廊坊可是救了你家表少爷的命呢!不信,你问他俩……”
乔载智和孙来银不得不点头。大家见状,反而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尚璞想了想,杵一下拐杖叹道:“唉,冤冤相报何时了。但愿他从此洗心革面,真心悔过,一心向善也就好了!”
乔载智说:“是啊,他如今一直和舅舅在一起,哪怕一天学舅舅一点儿,自然也会一心向善起来。”
尚璞点点头,又叹道:“可惜这个世上,像你舅舅这样的人太少了。”
赵六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摇头道:“嗨,俗话说‘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这是世态常情。就像俺们在道上混的,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强者为王;若是怀有妇人之仁,那就人善被人欺了。比如大师兄吧,他是刀枪不入的人,有此神功,谁敢不敬?”
王五也说:“就是呢,我听说,朝廷这次招安义和团,正是因为俺有刀枪不入的神功,想借俺们的神功对付洋人的,谁料洋人的火器太厉害了,破了俺们的神功。”
尚璞听了,叹一口气,说:“凡是愚昧之人都迷信什么神功,误国误民。比如北宋末年,金兵大举南下,包围了东京。宋徽宗和宋钦宗束手无策,听人说有个叫做郭京的人是个半仙,能撒豆成兵,他爷俩大喜过望,忙请他来守城。那郭京将城门大开,自己坐在城楼上念念有词,做起法来,可并不见什么天兵天将。金兵见城门洞口,于是鱼贯而入,郭京自顾逃了,宋室宗亲全部束手就擒,被押到北国受苦去了,徽钦二帝在五国城坐井观天,客死他乡,这就是史上有名的靖康之难。唉,这都过去了七八百年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人相信‘刀枪不入’的神话,太愚昧无知了!让这样的人执掌朝纲,那大清国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乔载智连连点头,说:“对呀,要不我常说靠神功是不行的,靠皇帝也是不行的,咱们中国要想有出头之日,唯有靠革命!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去参加革命党!”
王五听了,咂摸了一下,也说:“嗯,革命也好吧,革这伙妈妈的达官贵人的命!不光愚昧,还阴险狡诈、出尔反尔呢。”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札密函来——那是他搜尸时得来的,率直地说:“这是我从一个绿营军官的身上找到的,不瞒众位说,我也认得几个字,我看了一遍,才知道朝廷将义和团玩弄于鼓掌之中了。”
乔载智忙接过来看,见上面赫然写着:“上谕:此案初起,义和团实为肇祸之由,今欲拔本塞源,非痛加铲除不可……”
王五说:“看着了吧,真他奶奶的!明明是朝廷要咱们进京杀洋人的,可他们一看打不过八国联军,就翻脸不认账了,反而跟洋人合起伙来,从背后下手,兄弟们生生地被朝廷给卖了!”
原来,这份上谕是真的。太后老佛爷出走逃往西安后,她为了讨好八国联军,就借皇帝之名发布了上谕,将战争的责任全推到了义和团头上,并令各地清军予以剿杀。
当时她身边有个仇视洋人的近臣还忧心忡忡地说:“而今洋人占了北京,何如再借助义和团之力夺回来?这样也不至于丢了祖宗的江山社稷啊!”
太后却觍着脸说:“宁与洋人,不与奴才!”
然后,又传懿旨,指派庆亲王与李中堂为全权特使与各国和谈。她怕两位大臣太过强硬惹翻了洋人,还一再嘱咐:“尔转告来华各国: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就这么着,义和团在腥风血雨中被朝廷和洋人联合绞杀了。
尚璞、尚石头也先后看了上谕,都气得七窍生烟。
乔载智再次对众人说:“嗯,我多次说过了,这样的朝廷是靠不住的。咱们中国要想复兴,唯有革命,破旧立新才有希望。嗯,赶明儿我就去找革命党!”
尚璞拍掌叫好,说道:“好,好,我没看走眼,这孩子果然和你钱叔叔、彭大人一样,都是心怀天下的人!尤其眼下,你即便身负重伤,仍不辞水火,这让我对你更加肃然起敬了!不过,你现在可不能走,须在这里将息些时日,待伤口痊愈,养好身体再走不迟。”乔载智和孙来银听了,都点点头。
尚璞又反躬自省了一下,愧疚地说:“唉,说实在的,这些年我因受了些困厄,就借酒解愁,贪杯买醉,等于自暴自弃了。好,从今往后咱爷俩共勉,我也戒除酒性,从新拾起教鞭来,竭心尽力教授义学,保准做到诲人不倦。至于石头嘛,也让他腾出身来,像你一样去做一些匡世济时的大事!”
乔载智、尚石头听了,心里无比欣慰,就像是一下看到了尚伯伯年轻时的样子。
正在这时,就听外面有人造访,尚石头跑出去一看,却原来是张富来了,他对尚璞说:“三姨夫,你前次去报官,老爷说人命关天,今儿叫人来传唤人证过堂。我想着咱家中多是女眷,就亲自来了。老爷今儿好不容易要坐堂,实属难得,——外人不知晓,他老人家近来忙得不可开交。唉,好容易把拳匪给赶走了,谁知南方又闹了革命党,那可是彻头彻尾的反贼,要夺咱大清的江山社稷呢!如今已有革命党窜入本省,鼓吹什么革命。袁中丞十分震惊,张贴告示捉拿逆党,说拿获一个赏银一千两呢!可逆贼脑门上也没写着‘逆贼’啊,上哪找去?呵呵,闲话少说,那天的凶案谁是目击证人啊?随我走一趟吧。”
尚璞和乔载智心里有点发虚,正不知如何开口呢,尚石头忙接过话题来说:“我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凶犯当街杀死两个女孩的,我愿去作证。”
张富点点头,连坐也不坐,就带着人走了。
这里王五和赵六吃饱喝足,稍坐片刻,也向大家告辞,就此回老家去。
他俩还问孙来银走不走,意思也好再搭顺风车。
孙来银看看乔载智,他既不放心少东家的伤口,也担心他独自去参加革命,路上会有闪失——要知道,擒获一人,赏银一千两呢!
乔载智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去找革命党,而让他回老家报个平安为好。
孙来银只好听从少东家的安排,与那两人一起回乡。
这时车把式已回廊坊去了,陈家虽有一辆马车,却需时常接送病人,亦用于外出采购药材——原来青桐与乔治虽然不在家,但芳菲经多年的耳闻目睹,也已颇通医术了,来找她看病的人也不少,故而他家的马车是指望不上的。
孙来银三人来在街,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看有无马车可雇。依着孙来银的想法,想去运河码头坐船,那样虽然慢些,却能省些钱。王五和赵六心急,都想雇车,却见街上很冷清,没车可雇,也只好跟着去码头了。
不料到了码头三人又起纠纷,竟由此惹出了天大的麻烦!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