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多的是见风使舵的人。
当刘景仁带着近卫回归指挥使府的时候,兴州城的街道上安安静静,除了巡逻的照磨司边军以外,一个人也没有。
从昨天晚上开始,“戒严”的命令一直没有解除。街道边高高矮矮的房子里居住着的兴洲百姓们带着敬畏的目光望着骑在马上的那个人——不用说,能从战场上回来的就是胜利者。
当然“戒严”阻挡的从来都是普通百姓,对于那些有身份的人,他们自然不在此列。
刘景仁还没到指挥使府,远远的就看到指挥使府高大的门楼下边围了一群人。
六间开的广厦中间四个高大的斗拱上缀着四盏人高的木雕宫灯,儿臂粗的牛油大蜡在描着山水画屏的清纱后面熠熠燃烧,照的大门下边一片敞亮。
在明亮的烛光下,站在台阶上、靠在两人高的大石狮子边的一群人看到他近前,立刻围了上来,“将军、总兵、指挥使”胡乱的叫着,近卫刘景智、彭旭阳、洪长河赶紧挡在马前形成一道人墙,刘景仁骑在马上举手做了个揖,他还不习惯这种热闹的气氛。
他扶鞍下马,远远的和宝音大酋长开了个玩笑:“兀良哈是不是也参与了这一场暴乱?”
一句话唬得宝音大酋长脸色苍白,他赶紧挥着手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兀良哈人从来都是明国的顺民,不会参与土默特人的暴乱。”
他笑了笑说:“没有就好!兴州是有规矩的地方,明国虽然温和,可是对待敌人从来都是秋风扫落叶的。来吧,朋友们先坐到大堂里,我马上就到!”
他扫视了一圈围着的人,能认得的有西土默特怯薛长扎木苏、千户博尔济,兀良哈的宝音老酋长,还有一个是江南商会的会董,其他的就不认得了。
照磨司主事小鱼和一干指挥使府的警卫放开道路请这些人进去。
刘景仁踏上台阶扫了小鱼一眼,小鱼赶紧跟过来,小声说:“城里抓到东土默特的一个贝勒,是台吉捉尔木的小儿子,他和两个捉尔木的亲卫聚合了四十多个乱民准备抢占东城门,刚刚冲出小昭寺就被我们巡逻的旗官发现了,发生了激烈交战,照磨司有六位边军受伤,没有死亡。打死了十一个暴民,有两个逃跑了。”
“伤员包扎了吗?”刘景仁边走边问。
小鱼心里流过一阵暖流,会长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它最关心的永远是身边的人,到了兴州以后,小鱼没有见会长穿过一次明国的官服,他总是穿着一身去掉臂章的兴州军军服,如果走在城中,你一定会认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兴州军士兵。
“包扎过啦,正在北营休息。”小鱼轻轻揉了揉眼睛。
刘景仁拐进东跨院,坐在院子西面的桦树下,看着近卫们依次点亮屋檐下和堂屋里的纱灯。
这里是原来属于蕲州的平安府,地势偏北,生长最多的是塔松、栎树和侧柏,桦树并不多见,院子里的这株桦树据说是金代的时候移栽过来的,已经有两人合抱粗了,树下砌了一圈四方的石坪,下面还雕刻着镂空的石兽,这里是景仁最爱坐的地方。
他静静的坐着,看着纱灯的光线从屋檐下照过来,给青砖地面洒上一层温暖的黄色,他轻轻喘了一口气,今天能从生死边缘回来,带着很多幸运的成分,毕竟蒙古人没有见识过快铳的威力。
这种生死的考验使他感到一种淡淡的疲惫,命贱如草,他今天才有了一点体会。
刘景智在堂屋里向他招手,原来屋子已经整理好了。
他走进门槛,在堂屋东边的矮桌上拿起皮壶,拧开盖子,对着嘴“咕嘟咕嘟”的灌了一气,酥油茶的香气从肚子直冲脑门,又从鼻子里冲出来。
刘景智放下桌子上的文书,走过来把牛皮扁壶夺过去:“臊子面马上就好,不要喝这些凉东西!”
刘景仁笑了笑,踱到桌案前把散在书案上的文书摞整齐,顺便飘了一眼最新的邸报,新皇登基,准备重新启用辅臣叶向高,召回因上疏言事而罢免的官员袁可立、邹元标、王德完等,朝野欢腾,泰昌帝果然得民心,可惜性格单纯,遭人暗算而不自知。
他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指挥签事任豪杰制止了近卫的通报,蹑手蹑脚的走进来,遇到院子里的近卫他也摆了摆手,跨进堂屋的门槛,看到景仁在闭目休息,原本想着在等一会儿,可是等了一刻多钟,刘景仁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他到底耐不住性子,走到书案边,摇着景仁的椅子说:“怀惠老弟,大捷呀!”
刘景仁愣怔了一下,抬起头来,揉了一下眼睛,说:“结果出来了?”
“最终战果还没有出来,要到明天各旗各总才能把战绩报上来,如今核查的只是初步战绩。”任豪杰站在案边俯瞰着景仁说。
“怎么,受伤了?”刘景仁看到任豪杰的兜鍪下面绑着一道斜斜的棉布,灰色的布面上透出一层殷红的血迹,不由站起身来,伸手向他的耳朵摸去。
任豪杰扬了一下头,轻轻的躲过去,“不碍事。”
“包扎了没有?”
任豪杰明白景仁的意思,这个生造词不知从他的嘴里冒出过多少次,“已经用你那个酒精擦过了,还让祝医生上了药。”
“来,坐,”刘景仁吩咐道。
任豪杰坐在靠东的太师椅上,刘景智在他面前的茶桌上放上茶汤,又给大哥续上茶水。
“战斗快结束了,让那土默特老鬼给挂朵花,实在晦气。”任豪杰把兜鍪放在茶桌上,“你看,差一点伤到眼睛!”
刘景仁看到棉布沿着额头斜斜的从左眉包上去,出血的地方恰在左眉上。
“整个敌营已经搜查完了,密云营军的两个千总队早已把俘虏押到东城门前的军营里,四千多个民夫,还有一些运送物资的牧民,土默特军士早已经逃跑了。
也是我大意了。
蒙军后营西边是马厩和骆驼房,好多的战马和骆驼啊!好多!人们都说蒙古人出战都是双马或者三马,看来是真的。”任豪杰喝了一口茶汤,把胡子上的水珠揩了揩,说。
“我们围在马厩里,正准备把战马拉到城里去,从马厩后边的小房子里忽然扑出一个人来,一个又老又丑的家伙,挥着钉马掌的铁扦子对着我的脖子就来。幸亏后面的老廖推了我一下,不然我的脖子就要被刺穿了。”任豪杰狠狠的说。
“后来怎么样了?”刘景智插了一句话。
“还能怎么样?我扑上去踢了那个老马倌几脚,让警卫把他押到俘虏营去。”任豪杰抚了抚头上的绷带,生气地嘟囔着:“那是一个老马倌!又穷又老的老马倌!我能同他计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