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州生活小报,是朱秀半年前所创。
之后岐州、华州战火愈演愈烈,朱秀应焦继勋所请率军南下支援,将泾州报社托付给温仲平打理。
创建报社时,朱秀找来温仲平详细讨论过。
温氏是泾州本地第一大士族,颇具影响力,也是最早支持朱秀的势力之一。
温泰如今退居二线,打理家族事务,操办绞麻生意,闲情之时与几房小妾钻研一下素女经、洞玄子等名着,小日子过得好不潇洒。
温仲平作为温泰的嫡长子,朱秀麾下重要属官,也是他极力扶持的温氏下一任族长。
温仲平能否成为泾州士人代表,平稳接任温氏族长,关系到朱秀对于泾州士族的掌控。
让温仲平出面创建报社,便是抬高他名望地位的一种方式。
温仲平虽说能力平平,学问平平,但胜在做人做事踏实认真,性子温和。
更难得的是,温仲平对于朱秀提出的,官方媒体、舆论喉舌等概念非常感兴趣,理解程度也很到位。
朱秀只与他讨论过报社的基本构建框架,发展方向和发行方式等细节,之后就率军去了岐州,对报社的筹办基本撒手不管。
没想到时隔半年回到泾州,竟然发现报社经营的有声有色,泾州生活小报的名声已经彻底打响,在安定县城更是成为销售最为火爆的商品之一。
每期五文钱一份的低廉售价,让许多老百姓但凡识几个字的,都有闲钱买一份。
茶肆酒馆还有专人诵读报纸,商户们发现,许多百姓对当地发生的时事新闻、各种花边小道消息非常感兴趣,也乐得聘请人读报,甚至还推出喝茶吃酒送报纸的促销活动。
泾州生活小报选用宽大的黄麻纸雕版刻印,所用雕版也是依据纸张大小专门制作,选聘了一批中青年文士,专门为报社搜集资料,撰写文章,作为每期刊印的内容。
这些文人里,不乏如年轻时候的温泰一般,寒窗苦读十数年,一心渴求参加朝廷科举,最终却因为时局动荡,求官无路,只得贫寒度日。
泾州报社的开办,给了他们新的活路,虽说文案工作繁重,但酬劳也着实不菲,勤劳一些,完全能够让妻儿过上优渥生活。
报刊编辑这个职业,一时间受到泾州文士们的追捧,竞争的激烈程度,仅次于进入节度府做掾吏。
彰义军重武,奖励军功厚待军人,依据军功提拔有明确的标准规定。
读书人的出路,从节度府到地方州县官府,也有一条清晰的优先次序。
最好的出路当然是进入节度府做一名掾吏,其次便是州府、县府。
朱秀和史匡威探讨过,泾州的士族底子太薄,举办类似于科举的大型正规选材考试不太现实,而且也容易招来非议。
清剿薛氏流毒后,从节度府到州县官府,腾出一批职位,依照政绩、资历、年限等因素相继提拔晋升后,底下又有一批职位空缺。
朱秀便从府州县三级官府的属吏中,通过考试选拔出一批人填补空缺,由吏员转为官员,也算是转入正职。
如此一来,众多为官府服务的底层属吏看到晋升希望,重新激发活力和干劲,促使彰义军的官僚系统朝着良性发展。
不想当吏员,又暂时做不了官,报社编辑就成为了性价比最高的职位。
不过总体来说,泾州的尚文风气不足,文人底子太薄弱,矮矬子里拔将军,报纸上写的社论文章,朱秀就没瞧得上眼的。
温仲平也知道这是报社硬伤,所以大多只让手下编辑们,抄录一些节度府下发的告示,解读新政策,刊登一些招聘招工的讯息,以及邻近周边和开封传来的新闻趣事。
报纸属于新鲜事物,对于消息闭塞,活动范围还出不了县城的大多数百姓来说,任何一点趣闻都能引发他们的兴趣。
温仲平也邀请宋参、裴缙等人,时不时抽空写几篇有见地的政论文章,温泰温老头,兴致来了也会做些伤春悲秋的诗赋,无病呻吟一番。
朱秀几日前,也以四有先生的化名,写了一篇赞颂节度使史匡威,宣扬彰义军爱民政策的文章,引来一众好评。
老史整日乐呵呵地拿着报纸,在府里大声诵读,抑扬顿挫的公鸭嗓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裴缙虽然是买来的文聘,但底子比起大多数文士要强不少,以河东清叟的笔名,发表过几篇政论文章,反响还不错。
宋参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水平自然是不差的,只不过如今他是朱秀任命的首席助农官,整日奔波于田间地头,忙着钻研农事,抽不出太多时间做文章。
有了这几支笔杆子,泾州生活小报的格调瞬间拔高了许多,风雅趣闻与通俗白话共赏,成为老少爷们、妇女大婶茶余饭后谈资的重要来源。
徐铉近日来,一直在研究泾州生活小报,斥资将所有期数买齐,窝在邸舍客房里看了个遍。
很快,熬得双眼布满血丝的徐铉得出一个结论,泾州生活小报刊载的文章,大多数都写得不堪入眼。
说是文章,其实不过是将一些节度府下达的政策、告民书加以解读,以通俗易懂的大白话解释出来。
在徐铉看来,这些甚至称不上文章二字。
至于一些粗浅白话刊登的招聘招工讯息,徐铉觉得简直难以入眼。
身为江南名士,与韩熙载齐名的文坛领袖,徐铉对于着作文章看得很重,把撰写文章看作是教化世人的神圣之举。
泾州生活小报上粗浅的文墨,在他看来低劣至极,有辱士人风采。
“语言浅显直白,粗陋不堪,如此文字也敢登报示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徐铉一口冷茶灌下肚,毫不掩饰鄙夷之色。
“街市之中,都在流传这报社编辑薪酬如何如何之高,备受当地士人追捧。这般粗浅的笔墨也能赚取高薪,若换我来撰写,岂不是易如反掌?”
徐铉疲倦之色一扫而空,双眼迸射亮光。
泾州报社的文案水平如此差劲,让他心里生出一种我上我更行的念头!
可转念一想,如果公开应聘的话,抛头露面太过惹人瞩目,对于他们隐藏身份不利。
徐铉拿起一份报纸,朝版面左下角一个小框看去,那里是一处固定板块,每期都登载着投稿地址以及大概的报酬标准。
徐铉沉吟片刻,如果以化名身份投稿给报社,一经选用,将会支付最低一百文钱的报酬,视文章质量和市场反响提高价钱,长期合作者还有更高待遇。
徐铉有些心动了,若能写文章赚钱,岂不正好发挥他的长处?
“砰~”徐铉拍案,嚯地起身,作出决定。
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李从嘉惊醒,坐起身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道:“先生可是要带我出门吃饭?”
徐铉意气风发地笑道:“小郡王,某找到能够挣钱的营生了!”
李从嘉抹抹嘴角的哈喇子,打着哈欠:“噢~先生想做什么?”
徐铉指着一堆报纸:“某决定做一名撰稿作者,投稿给报社!”
李从嘉眨巴眼道:“先生不是说,泾州生活小报编写得狗屁不通,大多数文章臭不可闻,正经士人绝不会委身于报社?”
徐铉老脸一红,干咳一声,解释道:“小郡王误会了,徐某原本的意思,是说泾州文脉薄弱,尚武之风浓厚,报纸一物虽然新奇,奈何编写之人水平有限。
我等士人,理应倡导天下人偃武修文,壮大文脉,为泾州文坛的崛起做出一点微薄之力。”
李从嘉想了想道:“也就是说,先生有把握依靠写文章卖给报社挣钱?”
徐铉忙道:“不只徐某,以小郡王胸中笔墨,也足以胜过这些报社编辑,不妨与某一同写稿。”
李从嘉缩缩脖子,小脸上浮现畏难神色,吞吞吐吐道:“先生知我,向来不擅长赋文,对时政也无高深见解,写写诗词,编排新曲还行....”
徐铉见他眼神躲闪,神情忸怩,无奈苦笑。
这小郡王并非写不出赋文,只是懒得思考懒得动笔罢了。
离开改造场还不到十日,李从嘉顿顿吃泰和楼,原本清减几分的脸蛋,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圆润起来。
被烈日晒得黝黑粗糙的皮肤,也像蜕皮般一点点恢复细嫩。
徐铉想到日益干瘪的荷包,再不想办法挣钱的话,当裤头换来的生活费很快也要见底了。
徐铉严肃地道:“业精于勤,荒于嬉,即便身处异国他乡,小郡王也不可荒废时日,该读的书要读,改写的文章诗赋也得写。
徐某每次投稿,小郡王也得附上诗词一首。诗词歌赋的稿酬虽然不多,但也够我们在泰和楼吃一顿早饭了。”
李从嘉眼睛一亮:“诗词也能投稿?还有酬劳?”
徐铉将征稿启示给他看。
李从嘉当即指着窗外,刚刚下过蒙蒙细雨的天空笑道:“小王有绝句一首,还请先生指教。”
徐铉哭笑不得:“小郡王请说。”
李从嘉只穿袜子,负手踱了两步,沉吟片刻,悠悠道:“空山久雨水明霞,车马烟长又满城。路上风饶红粉重,九年萧索带潮声。”
徐铉捻须稍作品鉴,赞叹道:“小郡王果然才思敏捷,此诗意境上差了些,但还算应景,比报纸上那些自诩文客的家伙强了太多。”
“嘿嘿,让先生见笑了。不知这首《新雨》可能被选中?能得多少酬劳?可够我吃两屉小笼包?”李从嘉圆润的脸蛋羞涩地笑了,眼里满是期待。
徐铉嘴角微微扯动,这还是那位才名动江宁,受唐国朝臣称赞追捧,文曲星下凡的六皇子吗?
这一身惊才绝艳的才华,难道只是为了吃小笼包?
徐铉突然间有些后悔带李从嘉来泾州了。
只怕今后回到江宁,他一身才气都被口腹之欲消磨干净。
徐铉唉声叹气,李从嘉却是喜不自胜,掐着指头,盘算自己得写多少诗词,才能挣一顿泰和楼的饭钱。
徐铉默默铺开纸张,摆放纸笔,拿起墨锭研墨。
李从嘉忙问道:“先生可想好要写什么?”
徐铉指着最新一期小报,头版正中有一篇文章,名为《震惊!节度府将取消桑麻种植户的优惠补贴?》
笔者落款为四有先生。
“小郡王可曾看过这篇文章?”
李从嘉瞟一眼,不在意地道:“看过了,文章写得不错,就是白话太多,还鼓励泾州百姓种植草棉,说什么草棉比桑麻值钱,纺织成布也比麻穿起来舒服保暖....”
徐铉正色道:“这篇文章背后大有深意,小郡王可看出了?”
李从嘉一脸迷糊,摇摇头。
“此文作者,四有先生,之前名不见经传,从第十四期报纸开始,才发表了第一篇署名文章,评论的是良原、临泾两县农垦区的设立,其中透露大量官府的政策细节。
最新一期,此人又撰文,大力鼓吹栽种草棉的好处,更是不惜透露节度府还未颁行的政令,博人眼球。
小郡王请看,每一期报纸,头版正中都是最醒目的位置,往往排版最具分量的文章。
这位四有先生第一次撰文,就能占据主位,行文间还透露大量节度府内部消息,应该是一位在任官员,而且职位不低,能够接触到彰义军的许多机要。”
李从嘉迷糊道:“先生之意是....”
徐铉微微一笑:“想要接近彰义军上层人士,不妨就从这位四有先生入手!”
李从嘉眨巴眼:“我们找到他,请他去泰和楼吃席?”
徐铉研墨的手一抖,差点把墨锭压断,无奈道:“此人是谁都不知,如何找?当然是先引起他的注意再说。”
徐铉又在心里默默念叨一句:“更重要的是赚到钱,维持生活开销....”
李从嘉总算没有吃小笼包吃昏头,恍然道:“先生想通过写文章的方式,引起他的注意?”
徐铉拿起笔蘸蘸墨汁,笑道:“正是!此人鼓吹栽种草棉的种种好处,各种引经据典,我就来个反其道而行之,驳斥他的种种谬论!”
说罢,徐铉提笔在纸张写下一行清隽楷字:“桑麻乃农事之本也,妄言废止,实乃大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