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青枫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女子似乎在欣赏着青枫此时的表情,娇笑道:“但是这个女孩子也确实让我吃惊,与她相爱的人,竟然是位神明。”
浓雾仍像一条游龙,缥缈笼罩,又泛着点点荧光。女子拂起右手轻轻一挥,一时间满天荧光聚集,盈盈落到了她跟前。
浓雾变成了荧幕,尚在幻境中的二人所观之景,也在雾气中显像。
于是青枫便看到昭璃所见,看到青枫所不知的竞技场一幕,看到红炎肉身血溅,最后化为一缕硝烟;看到昭璃伏地流泪,心仿佛都已哭碎。
而三娘那边更是凄惨,白露身死给她们带来的震撼与惊慌,即便是局外人的青枫都能感同身受。一路逃亡所受尽的折磨,看见一个个族人在面前倒下却无力施救,看着熙月阴谋得逞却无能阻止,是那样的惹人心寒。
看到这些,青枫再也不能遏制心中怒意,他冷冷道:“以偷窥别人**为乐,卑鄙的家伙!”
女子柔声道:“这雾有个很美的名字,叫‘迷梦’,闯入的人会看见自己内心的恐惧或希望,待得越久就看得越深。心智越是脆弱,则也会陷得越深。所以入幻境的人都会流出血泪来。”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很好,竟然能从幻境中自己醒来。不愧是青家的公子。”
她既已能窥探别人幻境,自然也能从中得知他们的身份。
青枫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又紧了紧,道:“你到底是谁?”
女子脸上却没有吃痛的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有着浅浅的笑。
她不答反问道:“那么青家的公子,你能不能告诉我,紫纱她还好吗?”
青枫一愣,手中的力道也随之一松,“紫纱?”
女子这才有了异色,忙道:“怎么,你莫非不是神柱?连紫纱的情况都不知道?”
青枫似已明白了她的意思。青枫审视着她,眼前的女子仍是风姿卓韵,就像一朵永不开败的常春花。青枫暗忖,难不成这女子是无法投胎的鬼魂,尔或是修炼成精的妖孽?
青枫道:“现在西枫的神明,叫蓝葵。你说的那一位紫纱,在两百年前就已殒世了。”
“是么……”女子闻言之后低语,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浓烈的感情,而那一双媚眼,也第一次显出了疲惫。“这么说,已经过去三百年了。”
“三百年了!”女子轻叹,更是无尽的伤感与心潮澎湃。只是眸中氤氲的那抹愁色,恐以早不知是为何。
“那么你可不可以放开我?如你所见,我无法离开这片浓雾,而且也没任何能力,对你不会有威胁。”
青枫忖度片刻,还是放开了她。
“我叫鬼婆娑。”脱离束缚后,女人柔声说道,“是这浓雾中的鬼魅。”
“鬼魅?”青枫皱眉。
虽然诧异她能存活三百多年而不老不死的秘密,但眼前的人,的的确确是个人类没错。
鬼婆娑叹气道:“我是待罪之身,于此处受非人折磨。人不人,鬼不鬼,不是鬼魅,又是什么?唉,你们觉得长生不老是一种奢望,但我只求神明慈悲,赏赐我痛快一死。”
青枫道:“不管你如何,你的际遇终归与她俩无关。希望你能告诉我解救她们脱困的方法。”
鬼婆娑道:“这浓雾非我所为,我无法将之散去,你去想办法唤醒她们吧。”她指了指昭璃,“尤其是这个女孩,她是你的爱人吧?她入境极深,若不快些,便会香消玉损。”
不等鬼婆娑说完,青枫已奔至昭璃面前,扶住她的身子,无措而心怜。
身后鬼婆娑眺望远方的黑暗,过了很久之后才感慨道:“幻亦是真,真亦是幻。人生一场虚幻迷梦,韶华转瞬,浮生往复,又能为欢几何?”
昭璃真身仍是石像般动也不动,但是那边显像还在继续。青枫知道,若是再这样下去,昭璃会精神崩溃而亡的。
青枫的脸色看来也好像是水一样,冷如水。
他的心都快已凉透!
青枫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回想他方才摆脱幻境的情形,因为虽然幻境中景象极其逼真,但是在他心底终归留了一丝清明。他明白,眼前的“昭璃”绝不是她本人。只因他清楚明白她的心意,洞房花烛、**一刻不过是他内心奢望,绝不会在真实中实现。
所以青枫才能发现幻境中的不对,从而找出破绽破了幻境,自己清醒过来。
他又回头去看荧幕上的昭璃幻境,那幻境一遍遍重复,一遍遍折磨。青枫看着幻境中红炎搂住昭璃与她拥吻缠绵,而后又如陌路人一般机械无情地说着再见诀别。
“真正的他,绝不会这样做!若是真正的他,宁愿自己背负一切伤痛,也绝不忍这样伤她!”
于是青枫焦急地摇晃昭璃身体,一遍遍唤着她,告诉她那不是红炎。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幻境周而复始了多久,青枫的情意与诚心终是打动了上苍,昭璃的眼角不再泛出血泪,而那本已泯灭了的眸色,也倏地瞬了瞬,然后便有光彩透出,那双眼已有了焦距。
显像的幻境消失了。
昭璃醒后已是身心俱惫,满心伤痕。人清醒,定住身体的魔力已不复存在,她失去重心身子前倾,倒在了青枫怀里。
那两道明目的血痕便印在青枫肩头的衣料上,就好像两道车辙印。
青枫让昭璃靠坐在一棵树旁,然后便去唤醒三娘。
鬼婆娑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在心底问着自己:“多情总是使人愁,无情的人呢?无情的人心里是不是永远都没有忧愁痛苦?无情的人是不是活得比较快乐?”
鬼婆娑便想起那抹雍容华贵的身影,那位高高在上的神明,那个只能让自己在这片浓雾中活受罪的女人。
印象中那个女人永远清冷,世情在她眼中永是如霜。一个无情的神明,紫纱,你可有过快乐?
三娘醒后通身激战,心悸难平,却又很快恢复。
这样的罪,这样的痛,这样的苦,她已遭受半生,也许心底早已麻木。
片歇过后三娘看住靠在一边的昭璃,看着青枫温柔地擦拭着昭璃眼角的血痕,勉强发声:“这里是哪里?”她又发现了鬼婆娑,问道:“她又是什么人?”
青枫正在解释,这时原本一直静默的鬼婆娑忽然出声,眼角飞速瞟了一眼林外方向,打断青枫道:“又有两人闯入,可是你们的同伴?”
是毒和尸。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三娘这时再顾不上探究鬼婆娑身份,奋力站起,却又倒下。鬼婆娑看着三娘,说道:“没人能抵抗的了这片浓雾的考验。看你们如此狼狈,想来那二人是你们的追兵了?”
青枫点头。
鬼婆娑指了指林口方向,“你们瞧。”
青枫与三娘顺着鬼婆娑手指的方向望去,赫然发现两道白影已站在不远处,如石像般一动不动,眼角血泪流淌——一如方才的他们。
鬼婆娑右手又是一拂,尸和毒在幻境中所呈之景,登时显现出来。
一片竹林。竹子只是寻常的竹子,可隐约飘荡着紫色烟雾,将寻常的竹林云绕上了层层神秘。
林中渐渐显出一个人影,白色清瘦,眸中却是如水般清明。
水的特性,总是有多重的面貌、多重的变化,冬日湖中的静水也是水,夏日川流的溪水也是水,秋日迤逦的瀑布也是水,就好像一个光陵镜,光的照射角度不同,呈现的棱彩也不同。
——就好像熙月一样。
鬼婆娑自从看到那抹白色的身影,眉头已皱了三皱。
兄弟不愧是兄弟,一母同胞,彼此连心,就连入的幻境景致都如一。
幻境中,兄弟二人在巫毒神殿里,对着熙月毕恭毕敬下跪,宣誓着忠诚。对兄弟二人来说,谁是神明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效忠的,只是这个名为熙月的男人。
这一片断在不停重复。看来又是一个甜蜜美好的幻境。
兄弟二人都不曾尝过人间情爱,自然不会识得苦滋味。
三娘已经看得气结,昭璃也已有所好转,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气势不输红炎殿的巫毒神殿,与记忆中的模糊相重叠,竟是比记忆中更加辉煌壮丽。这里就是她出生的地方,就是她曾经的家么?
鬼婆娑的目光就没有从熙月身上移开过,突然道:“这个人,我认得。”
青枫吃惊:“你知道他?”
鬼婆娑点头,“我小的时候,见过他。”
青枫道:“但是,你已在此林生活了三百年了。若说见过他,那便是三百年前。”
昭璃惊道:“这怎么可能?”
青枫转过身,说道:“熙月曾经亲口跟我说,他已于世千年。”他又看向三娘,“你的姨娘,应该知道内情。”
三娘叹了口气,道:“白露大人对他异常执着,自降世起,就只认定他一个共生。所以熙月即便身死,白露大人也还是用转生之术将熙月灵魂重塑到**中,让他再转世复生。”
昭璃黯然,心道:“我本以为神明早已看淡看破,却不想,他们一个个竟都如此用情至深。只希望我死后,红炎莫要如此才好。”
鬼婆娑沉默,似乎是在思考。良久良久,她才说道:“原来如此……我现在总算明白,紫纱为何会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