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灵独自走出寨门,来到树丛暗处,轻轻唤了声“女使”。
杳然无应。
戚灵将目光落在林木荫中,“女使?女使?……”
先前约定了留在外面接应,如何此刻突然消失不见?
戚灵只好御石浮空搜寻,也第一时间设想,或许绯红女使盯梢寨子时,背后突然来了妖物突袭,这西牛贺洲野性十足,即便是一片不大蕉叶,底下也能趴着密密麻麻十几只拳头大的怪虫卵,更何况附近林高涧深,处处皆可藏着山鬼魍魉,难保她不会碰上什么麻烦,陷入了险峻处境。
戚灵心事重重,玄松魂也给不出任何答案,只能劝道:“主人,不如朝赤焰山阴搜寻,那里丘壑相叠,怪洞甚多,万一那细皮嫩肉的女人,被某些神出鬼没的家伙掳走,八成会去往山阴一带。”
山阴,即是山坡背阴的方向,是北部偏西所在。
那位山主娘娘提及的苦行者,同样在附近几十里外,戚灵想到此处关节,御石飞离了赤焰山,但搜寻了十余里,偶有孤零零的院落,里头也是空无一人,戚灵望着山中的古柏枯木,异洲崖刻榜书,也逐渐平复心绪,仔细琢磨了一番,若绯红女使真遭遇不测,林中该有打斗痕迹,可周围草木完好,那么女使不辞而别,兴许有别的道理?那个女人眼光挺毒辣,难道察觉到寨子内外有别的异状?
戚灵正御石远游,突然觉得脚底一软。
“……!”
嚓。
无缘无故,石块从中暴裂。
突如其来的失重,令戚灵头脑发懵,从一处断崖边缘摔了下来。
底下是一处沟壑,尖石嶙峋。
坠速极快。
戚灵心跳到了嗓子眼,只觉胸中难以喘气,无意识的牵引定虚空。
妃红色光影轰然出现在身底,然而定虚空虽能静止万物,却恰恰对戚灵本身无用,不受控制的身躯受地力牵引,“嗖”的一声破空而过。
戚灵眼中天地颠倒旋转,紧要关头,只能奢望引动土灵之力,在适当高度承接住自己,然而此刻心神不稳,对土灵的驾驭势必大打折扣,一旦重重摔在上头,或是土灵直接崩溃消散,那后果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在心凉了半截时,一条极长红鞭如巨蟒吐信出现。
还是那条熟悉的红鞭,卷住戚灵腰身,勒得她瞬间气短骨酥。
绯红女使正站在地面断崖边,挥出雪白玉臂,微调鞭尾力道,奋力一扯,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将戚灵稳稳的牵入怀抱。
她瞧着眼怀抱里的戚灵,面带些疲惫,莞尔一笑,“不会御风还敢飞那么高,心肝都颤了吧。”
戚灵无言以对。
这又算一桩稀罕事,因为这是女人第三次搭救自己了,戚灵脸上挂着茫然道:“你……去哪了?”
绯红女使放下戚灵,指着沟壑底部一个身影,“你先看,那个剪径女蟊贼是谁?”
一个头戴锥帽的女人毫不避讳,正仰脸望向她们,女人手执铁质符节杖,正是赤焰山收矿寨的术官宿霜,仍旧套着一袭水色长袍,在葱绿的矮灌木丛前格外显眼,戚灵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惑道:“跟踪我?”
绯红女使微微皱眉,说道:“算你不傻!你进寨子后,在那里磨叽的功夫,我一直盯着呢,你们聊到苦行者时,这个术官脸上表情,跟别人都不一样,很不自然,甚至是有点慌乱,我就知道,这其中该有什么纠葛,这种事,老娘经历多了,便没和你商量暗自躲了起来。结果你前脚刚走出寨子,这女人就尾随出来。那些从空而坠的土灵碎石块,就是这位术官的杰作,那小妞翘屁股偷袭你的样子还挺憨傻的。”
戚灵恍然道:“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绯红女使轻声道:“幸亏我跟着!这是第几次帮你了?若是剑师吕风从坟头儿爬出来,老娘一定要揪住他衣领说,如今救戚灵都救得手熟了!连你那小蛮腰的尺码,小娇躯的重量,老娘都记住了!”
戚灵一本正经道:“归根结底,我得谢你一句。”
“不必!”绯红女使冷哼一声,“你只要如之前所说,肯接替玄坛女使,接近避尘,就不枉我费这一番力气。”
一道灰蒙团雾,夹着冰晶荧光,自下而上,缓缓旋滚接近。
站在沟壑底的术官宿霜,人如其名,神色冷若冰霜,正翻腕扬起符节杖,伴随杖尖穗子摇抖,又蓄力凝结第二团暗灰色寒雾。
这一幕,戚灵和绯红女使都专注瞧着,但等灰雾近了,才能辨认出其中杂揉寒雾与冰凌,寒气凝极,显得晦暗,冰凌闪烁,又显得晶莹,一明一暗互相激荡,摄人心魄。
不过灰雾旋滚行进的速度相当慢,蚕食而行,雾气所经之地,岩石上悉数泛出白霜,据玄松魂所说,一旦被此种冰咒贴近,周围一切活物都会能感到切肤凉意,不仅行动会受阻滞,诸般法术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戚灵又客客气气的跟女使道了声谢,屏息凝神,牵引土灵防御,宿霜的寒雾走势有迹可寻,戚灵也能轻易阻挡,两人所用的自然灵力,一为冰系,一为土系,既不相生也难相克,因此僵持了好一阵。
然而随着十余团灰雾被戚灵挡在四周,寒云层叠,也显露出冰咒倍加凛冽的巍然气象。
戚灵明显意识到,自身土灵之力受到的压制,所能搬引的岩石体型越来越小,施咒距离也越来越短,倘若再熬上片刻,土石冻结或者坍塌,那么局势将会急转直下。
宿霜从头到尾不言不语 ,悄然占尽优势,却忽而停住手,率先开口道:“两位南瞻女子,你们真的,打算替娘娘办这事?”
戚灵转头望向绯红女使,二人皆是一愣。
绯红女使话锋一转,冲宿霜喊道:“美人儿,听你口气,是不许我们胡来?盼着我们别去抓回什么苦行者?”
影绰绰间,宿霜微微点头。
不过她仍旧以冷冷的口吻道:“南瞻部洲,乃是出了名的是非恶海,那里的人族,欺软怕硬,贪巧成性,果不其然!你们为了点方便,便满口答应娘娘的要求,尽管我不想加害你们,但今日不得不狠下心肠,你们不要怪我。总之,来到赤焰山,算你们倒了霉。”
绯红女使默不作声收起了鞭子,戚灵立即问道:“术官,也许有些误会!不如停手,我想听听这其中的缘由,可以吗?”
宿霜摇头道:“休要拖延时间,现在,你们只有一条活路,返回南瞻。”
显然拖得越久,对戚灵越有利,地气上升,暖阳高照,宿霜的寒雾终将消弭。
戚灵与绯红女使都心中了然,只要宿霜肯说出隐情,那位苦行者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不能替金褛裙抓回,但凡有只言片语,或许真能冰释前嫌,但碍于西方生灵对南瞻部洲的偏见,加上这位术官性子极为内向,只肯将心里话藏掖起来,其中内幕,任戚灵怎么也问不出,绯红女使索性也打消了沟通的念头,回南瞻部洲,那怎么可能?
女使拉住戚灵道:“边打边撤,往西北去!不找到苦行者,从这执拗丫头嘴里根本撬不出什么。”
戚灵点点头,觉得这也算是一种以退为进,若是正面硬战,戚灵和绯红女使二人难居上风,但想要抽身撤退,宿霜也极难阻拦。因为戚灵心细发现,宿霜的咒术非冰即雪,一旦施展起来威力浑厚,可一招一式皆须耗时,威势与神速二者不可兼得,因此那女人行动作战将颇为不便。
戚灵和女使御石疾行,宿霜畏惧陷阱埋伏之类,仅能在后面谨小慎微的缓缓追赶。
距离逐渐拉远。
绯红女使蔑笑一声。
到了约四十里外,戚灵才指了指附近的一处断崖,“下面好像有个山洞。”
二人乘石横移,绯红女使提起裙角率先跃到洞口前。山中洞府,正门是一堵极光滑的石墙,没有铆钉与把手,无法从中开合,石门丈二高度,深嵌在大地,也估量不出有多宽多重,而且石门四周光秃秃的,除了石头就剩砂砾,连根飘蓬杂草也不见生长,即便是稍远处的松篁崖柏,也是颗颗垂倒,叶叶凋零。
西牛贺洲山中有不少洞窟,类似这个荒凉的,还真头一回见。
绯红女使让戚灵以土灵之力开启石门。
戚灵抬手试了试,面露尴尬。
绯红女使眨了眨眼,“你没力气了?”
戚灵眉目淡然,给她摆了个郑重其事的架势,面向石门,又施了一遍咒。
仍旧毫无反应。
戚灵问了玄松魂,可面对这堵纹丝不动的巨门,玄松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甚至认为,如果巫师张彭在场,这会儿也八成要抓耳挠腮,天地之间,万物生克,类似于南瞻清微一脉的大道压胜,没准这真是一块油盐不进的顽石,当然也有可能是西洲万种宝矿里头最值钱的,炼化天材地宝的上品灵石。
戚灵想了想,朝着女使略微摇头,“试了两次,要么是我修为不足,心神不够澄澈,要么,是这扇石门有古怪。”
绯红女使朝石门踢了两脚,娇嗔道:“赤焰山阴五十里,山洞,能藏人。明摆着,这就是那位山主娘娘提醒的位置,哼,透着股邪门。”
这么拖延了片刻,宿霜也追赶过来,她看了眼被挡在石门外的俩人,如释重负的喘了口气,随后急忙挥舞符节杖,希望毕其功于一役。
这回没了慢吞吞的灰雾,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坚冰。
寒至极致,冰棱坚瘦,一柄阔刃的冰锥被宿霜甩出,不过冰锥并未保持着最初形态,不断分出多道冰岔,犬牙一般参差错落,最后几乎是疯狂生长,出现了乳突、鸡心等奇异形状,毫不刻意的说,更像只满口獠牙的冰兽头颅。
戚灵望着石门感慨了一声,扭身引动定虚空,将冰咒定格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冰雕,也让宿霜面露茫然。
戚灵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朝着宿霜方位引动土灵之力,一道土柱将宿霜骤然推起,紧接着,横移撞向定虚空。
宿霜轻盈跃开,脚尖落地,又一道土柱拔地而起。
这就好比定虚空成为一个阵眼,只要不断扰动宿霜的站位,最终将她牵引到阵眼,那么就等于结束了这场纠缠,而且定虚空挡在面前,锁死正面一切伤害,戚灵没了顾忌,施起土咒来越发得心应手。
起初不以为意的宿霜,躲闪了八九次,渐渐提不上一口气。
随着她步伐越来越慢,绯红女使瞅准时机,猛然一鞭勾住了宿霜左脚。
土咒与红鞭的配合,几乎天衣无缝。
宿霜身子被甩在定虚空边缘,便再也不见动弹。
绯红女使笑吟吟道:“这丫头虚有其表,看样子,也是初学乍练,修行火候不够,战斗结束。”
石门背后,忽而传来一个声响。
“住手,不要伤她!”
一个男人的声音,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焦急且无奈,像是在乞求戚灵。
戚灵隔门问道:“你是谁?”
“我就是觉空!苦行者,觉空。你们一定是赤焰山金褛裙娘娘派来的吧,我知道我逃不掉,但请高抬贵手,不要伤及赤焰山术官。”
戚灵柔声解释道:“不要误会,我不是打算要抓你回去。”
听到这句话,石门后的觉空沉默了,尽管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猜得出是颇为吃惊。
觉空像是拍了拍石门,“真的吗?能告诉我,你们是谁吗,为什么到这里来?”
戚灵扼要说了经过,但这次却点明,只想知道其中缘由,且绝不会为难宿霜与觉空。
男人喟叹了一声,“那时候,我只是个到处朝圣的苦行者,是从格虎城来,路经了赤焰山。听这一带上了年纪的老妖们说,早些时候的赤焰山,还没有收矿寨,也没有什么山主娘娘,山中最负盛名的,唯有一座炎君庙,朱漆的院墙,火红的琉璃瓦,格外气派。后来不知道为何,香火断了,庙宇也荒废了,统统埋没进了荒草堆。”
戚灵侧耳听着,悄然问玄松魂:“炎君?”
体内玄松魂翻着老黄历回答:“炎君,是上古时期一位自然之灵,地、火、水、风四位灵君之一。在西牛贺洲,觉空这种苦行者,追求仰慕的便是这种灵君道法。”
接下来,戚灵听见觉空说道:“于是我动了想要重修炎君庙的念头。可赤焰山一带,既没有大的城池,又没有商旅途经,虽说土地算不上贫瘠,但说到底,并没有几只妖兽愿意掏钱修庙,偶有些西牛大洲本土的人族,他们也净是山野樵夫,为吃喝愁苦度日,更难集资捐帛。恰巧这时候,山里来了位手眼通天的金翅族女人,正是如今的山主娘娘金褛裙。我便求到了金褛裙跟前,跪倒发誓,愿以自焚作为代价,祈求娘娘帮助重修炎君庙。金褛裙倒是头一回听说,真有人不怕死愿以命抵庙,不过她素来厌恶自然之灵,觉得那都是些虚幻泡影,可架不住我的苦苦哀声,就吩咐贴身侍女宿霜办这个差事。”
戚灵纳闷道:“而后,炎君庙得以重修?”
“是啊,可我贪生怕死,却不愿再自焚了。”
“这倒是……有一点点理亏。”
“这个消息传到金褛裙耳中,她再也不肯罢休,跺着脚发脾气,埋怨我言而无信,说我景仰的炎君也定然不是什么真圣,最后下令给宿霜,要将我活活烧死。宿霜啊,这位术官反而觉得,娘娘确实难为人了。蝼蚁尚且惜命,何况一个大活人呢?虽说出尔反尔,也不至于烈火加身吧?哎,宿霜,她一时心软,便私自放走了我,甚至瞒着娘娘金褛裙,只说是火场发生了意外,被我抽身逃走了。”
戚灵回首看了眼宿霜,“冷若冰霜的姑娘,心肠挺热。”
觉空没有理睬戚灵,继续道:“随后我一直朝西北逃命,跑到半夜,发现在这里一处石洞,便闯进去歇息一阵,后来竟再也没出来过。”
戚灵眨巴着眼睛问:“没有出来过,别有所指么?”
苦行者觉空苦涩道:“我在这洞里,寻求到了庇佑!”
又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绯红女使眉头一皱,赶紧拉了一把戚灵。
常听说西牛大洲某些极其隐晦的古洞中,藏有幽魂妖鬼,能寄居人身占据皮囊,而活人自身根本觉察不到,最终邪灵吞噬人心,让活人说出满嘴胡话,再去勾引更多路人靠近,这种状况,在眼前的荒郊野岭也并非不可能发生,这洞中或许就藏了古怪,不然这堵石门,怎么这么邪门呢?
面对纹丝不动的石门,戚灵望的出神,“觉空,我认为宿霜做的没错,我的家乡,南瞻部洲有句俗语,叫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可以现在扭身就走,非但不会抓你回去,还要假装从未找到过你。”
觉空却用力拍打着石门道:“你假装又有何用?!现在那金褛裙,已经知道我躲藏在这儿!你不能走!”
戚灵疑惑道:“我为什么不能走?”
觉空拍击石门的动静越来越大,声音也有些歇斯底里,“你走了!一定是回去报信,你打不开石门,一定会让金褛裙找援手,你骗不了我!”
紧接着,又听见觉空自怨自艾的哭泣声,竟瞬间变脸一般,以极快速度转换着情绪,“不要走啊,你不要走,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不要伤害宿霜啊,都是我的不好,是我言而无信,我不是个人,我不是个人……”
也许最后一句才是真心话。
这次绯红女使使劲拉住戚灵,往定虚空里拉。
尽管隔着石门,但仅凭声音,就听得出觉空哭得一塌糊涂,不是忧伤那种哭泣,更接近痛苦的哀嚎,他仍旧击打着厚厚石门,而寻常人若想在石壁上弄出这样的声响,一定得敲到骨碎肉烂才行。
石门与地面接壤之处,忽而有了道极其窄的缝隙,一滩殷红的血液溢了出来。
觉空语无伦次的叫唤着,然而隔着石门,戚灵真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为了安全起见,戚灵站到定虚空正中,又把绯红女使拉了进来。
随后戚灵朝石门试探问道:“你愿意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