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虎城东关外,临时召开了一场紧急军事会议,游曳在东部原野上的固山十卫数万主力军,在会议结束后,迅速开拔动身。
还没怎么开战,固山十卫官职最高的大将摩陀烈便率先身死,消息不胫而走,不止是统帅秋池震惊,连同坐镇格虎城花神殿的大公子白音都在唏嘘,所以在苏洛与罗格两位大巫师联袂引导下,往日只许镇守关隘的固山十卫,正式退入格虎城进行被动防御,秋池也明确要与白音歃血言和,此时的格虎城墙上,双色旌旗蔽天,摆明了要跟西岭军团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攻守大战。
放眼整座西牛贺洲,不论西岭东丘,巫师的身份,都凌驾世俗妖兽及人族之上。
尽管巫族奠基者究其根源,也无非是取法自上古四位灵君,但在灵君灭度后近万年岁月里,巫族的确英才辈出。
五千年前,妖族兵战,讲求的是武道魁首体魄彪悍,即便兵家套路层出不穷,但总体来说仍以峥嵘凶暴的肉体,和蛮力镇压为军中所推崇。
近二千年来,巫师一脉星火燎原,倚仗灵力及古咒,于山野沼泽间大行其道,与妖族的力术之争中,占尽风流。
而当今,能影响妖族兵战的因素已变得颇为驳杂,妖族不仅继承兵法精髓,对部分巫师也了如指掌,除了态度上蔑视之外,但绝不会拒绝巫师倾囊相助,加之人族机关巧匠能制造精良器械,因此当真正的战局来临之际,除了拼战力拼人数的传统厮杀之外,更多了不尽神出鬼没的辅助手段,摩陀烈一妖力压千军便是最好佐证,所以没谁敢于凭借现有资源能保证稳胜一筹,这也是戚灵不会贸然行事的根本原因。
因此不论形势如何顺遂,戚灵都没有急功近利,依然稳扎稳打,沿袭最初妖将獳青所提三面围城,围师必阙的策略部署。
就在风纱军千夫长狄公凛跪在戚灵跟前负刀请罪的两刻钟后,风盟卫、古华、赫默等部都返回原位,金翅族负责看押俘虏,其余各部井然有序裂土掘壕,做午时前攻城的最后准备。
妖族攻防战,无非也遵循一物降一物的道理。
同等修为情况下,那些多臂蜈蚣精会畏惧羽鸡妖,狼妖见了象力士主动怂半截,纵然有不开眼缺心智的巨蠕虫蚯蚓出现,拿投石机投掷些盐巴过去,也足以吓得那些软硬不吃的软体精怪四散躲闪。
然而西岭狮鹫与巡狩师们察觉到,格虎城墙上头除了枪戟如林之外,摆放最多的玩意就是绣着火红石蒜花的辇鼓。
鼓架台前,则尽是一众细水腰的女巫师。
“大战,若需女人来擂鼓,岂不掉男儿脸面?”
巡狩师浮光望着城墙,轻声嘀咕了一句。
一旁掠影问道:“谁人擂鼓无所谓,关键看什么鼓,怎么个擂法。你去哪了?自从放走乌月那晚以来,就没见着你身影。”
浮光悻悻然说道:“长戚大人委托下了一个特殊任务,让我重返了一趟南瞻玉堂地界。这不,刚回来,恰好能赶上一出好戏。”
掠影冷哼一声,“我也差不多啊,刚从西岭急匆匆办事回来,喏,这城墙上,除了身穿巫师袍,跟着大巫苏洛学了不少捏肩捶腿本事的小女巫,就剩下固山十卫了,你瞧这些东丘妖兵一个个睿智的眼神,我生怕他们禁不住风吹雨打撑不到三刻钟就缴械,也生怕来迟了。”
浮光微微一笑,也不管对方是否答应,就说道:“如今兵贵速战,有长风借力,这城墙跟一道三寸台阶也差不多,我知道你好赌,我就悄悄跟你赌这道城墙,守不了一刻钟。”
掠影好酒,浮光好赌,在风皇山是出了名的。
掠影当然承认这点,也不会轻易驳了这位同僚伙伴的面子,“北、西、南三门,北门也许棘手点。一刻钟,我估计……可能要更久一点点。”
两人在忙碌的军阵前沿抱肩而立,不断叽歪嘀咕。
没多久,附近一个神情凝重的妖族老卒,看到浮光掠影这幅意气风发的模样,皱了皱眉头,来到二人跟前沉声问道:“巡狩师大人,二位,我路过,无意听见大人们的谈话,恕小妖我多嘴一句。你们听没听过,格虎城大巫师罗格号称巫脉源流?”
妖族老卒满脸褶皱,看年岁皴巡过百。
老卒将手掌按在腰部位置,比划着身高,示意道:“我小时候见过罗格,那时他就是个老头,如今他还是个老头,赭黄袍下的枯瘦身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可是个自尊倔强的老头。依我看来,他是不会放任咱们西岭妖军顺利攻入城池的,或者说,别看现在城墙上守军不多,这格虎城,可是号称,地上十万兵,地下百万兵!二位小兄弟,没听过这谚语?”
掠影并不认得这老卒,听他信口扯了一通,搬出脍炙人口的东丘民谚,不由的有三分蔑然:“地上十万兵,地下百万兵,形容的是史上此处历经不少大战,故去的亡灵数目多些而已。”
老卒摇头叹道:“我跟二位打赌,赌咱们西岭军,一刻钟内,根本摸不到城墙根。”
浮光神色顿时不悦道:“你老糊涂了?稀奇,连自家军中老妖都敢这么断言?打赌归打赌,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这老家伙送命,待会儿陷阵跑慢一点,免得被前排流矢砸到,一刻钟内,若不能让你见证我们俩站上城墙,那就太遗憾了。另外老家伙我告诉你,罗格我知道,尽管他拥有上乘咒力,也有几招惊世骇俗的神通,但你也得想一想,刚才整整半个时辰里都什么武备集结在这城下,别的不说,看到咱们身后那些重甲冲车与老式投石机了吗?虽然都是用了千百年的玩意,但有风盟卫加持,隔着北门打南门都不在话下。”
老卒微笑着,顾自说道:“二位能赌下什么来押注?可别掏出什么金银铜铁之物,那不稀奇。”
浮光掠影对视一眼,谁都猜想不到这老妖竟敢来真格的,而且拿这话锋相逼无异于让两位巡狩师立了个军令状。
掠影除了个破兜囊之外,倒是身无长物,不过仍在腰囊里掏了半天,最后摸出半截匕首,却下意识捂得严实,好似唯恐浮光看到一般。
不独独是掠影,生平最洒脱不羁的浮光也拍了拍羞涩兜囊道:“巡狩师,风盟卫,惟余两袖清风,哪里有什么能下注的玩意,掠影,你捂什么,哪来的匕首?放着炊金馔玉的风刃不用,沦落到用这破铜烂铁?”
掠影白了他一眼,“嘘,口中留德。这……这匕首你可不能胡言乱语。”
浮光摊手道:“拿来我看。”
掠影又塞回兜囊道:“不行,这玩意涉及军务,要保密。”
浮光洒然一笑道:“哈哈,你这小子从来都是嘴里漏风,瞒不住我。我还纳闷长戚大人派你干嘛去了,想必找匕首去了。不过我挺好奇,这是什么南瞻法宝?”
掠影不紧不慢指了指掠影的兜囊,“你这里头鼓囊囊又塞了什么?”
浮光表情重归肃静,一脸诚挚道:“也是军务,保密。”
没多久,妖兵老卒等的不耐烦,看到俩人神秘兮兮的神情,微微紧紧蹙眉头,沉声问:“我说两位大人,没有能拿的出手下注的?”
这话正中浮光下怀,作为风皇山最穷的巡狩师,“一言不合家徒四壁”的名头从来都货真价实,而且浮光只有这独一份的嗜好,只是碍于风皇大人,他也才刻意拴紧了心猿意马。
其实浮光心里头也不愿耗费心神跟老卒再胡闹,于是道:“你又能拿出什么下注?”
一个扭身后,老卒转身将背后背囊搁在脚下,轻轻掀开沾满尘土的帘布,让二人各瞅了一眼,空空如也。
老卒紧接着搬了块几乎能撑裂背囊的大石头,大胆丢进囊中,浮光掠影大惑不解瞧着他晃悠悠又搬了几块,最后悉数放入背囊,却不见背囊有丝毫鼓起。
直到老卒停下手,囊内已塞入九块石头,竟都如同石沉大海,没见有任何异状。
浮光率先蹲下,拎了拎眼前这不起眼的破布囊,算是检验过后,翻手将石头悉数倒了出来,一共九块,不多不少。
掠影愣道:“不需多说,这是宝华城的法华囊。号称可敛藏万物,揣手上不过半斤,堪称至宝,口碑更是传遍风皇山镇妖窟,早听了千百回,原以为是那些偷摸小妖臆造胡编的宝贝,但一两只小妖这么说就算了,挨不住无数蟊贼将其奉若圣物,若非今日亲自上手,我断然不敢相信啊,你怎么看?”
向来坦然的浮光,捏了捏自己那只破兜囊,羡慕的眼珠子都直了,丝毫不掩饰对法华囊的挚爱,却忍耐着将双手背负,探身子道:“咱们行走西岭多年,捉的大小妖精不下数千,谁都猜想不到那些混账曾说,世间珍奇无数,不如一口背囊,一口背囊在手,珍奇无数我有。我记得当时还抽了那帮兔崽子一顿,问他们口口声声说的法华囊,有几只?结果你也知道的,物以稀为贵,今日咱好不容易碰上一场赌局,我觉得不能就这么错过,若这老妖真有心要割爱,咱们也不能将法华囊留下不是?长戚大人虽说是神品人物,不过她若看了一眼这玩意,兴许也会感兴趣,谁不好奇这能敛藏万物的破口袋,个中原理又是什么呢?”
老卒笑眯眯收叠起法华囊,道:“赌吗?二位大人。”
浮光点头道:“你看我这赌注如何。”
随着浮光不紧不慢掏出囊中一颗青黑色枯木枝,老卒笑容从诡谲到僵硬,面露不可思议道:“就,就这?”
浮光赶忙推搡了一下掠影,“喂,什么好匕首,别藏着掖着了,赶紧先押上,平日里就数你嚣张,怎么今日扭捏的像个寒烟。”
在老卒迟疑的目光注视下,掠影伸手捧着一柄蟹青色匕首,一边默然拔去匕鞘,露出象牙色刃身,浮光怔怔看着上头,錾刻了八个小字,“尽忠妖道,可登仙道。”
浮光有些哑然:“这似乎是……东胜大洲的兵刃?尽忠妖道,可登仙道?啥个意思?”
掠影低声在浮光跟前解释:“之前长戚大人特派我赶赴玉堂,找一个叫吕义鸣的武器商人,订购了五百把东胜海洲所产的宝器,听说这玩意名字叫分水刺,又叫定海刺,取平定业海之意。我这次去,取来的这柄只是样品,这八个字是大人格外嘱咐,后来錾刻上去的,大人可悄悄对我先说了,率先攻入格虎城池的五百名妖族勇士,每妖奖赠一把!至于上面的字,我也一时不能参透是何所指。总而言之,这乃是风皇赠刃,西岭妖族的无上殊荣,够分量押注吧?”
浮光连忙催促问老卒道:“西岭妖军梦寐以求的宝器,你看如何?”
老卒安静站在掠影身边,仔细端详了一番匕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他随之又将掠影那截枯木枝取在手心,自嘲道:“老家伙我半截身子入土的寿数,法华囊不过是身外之物,看来今日是要输给二位了。哎,这么大岁数,仍能在二位大人前,见识到风皇大人的良苦用心,着实值得,然而这枯木枝又算是哪门子贵重之物?”
浮光摇头啧啧道:“这玩意贵在稀有,我赌你空活百岁也从未见过此物。这叫夜明木枝,栽土即活,遇水则枯,遇火则舒,遇风则长,西岭全境,仅此一株。”
掠影纳闷道:“这不是祭典圣人当初收藏的那根?他老人家跟只仓鼠似的,藏在风皇祠的宝贝不少,为何独独挑了这根枯枝,你带在身上?”
浮光望了眼军阵,说道:“此刻长戚大人忙于分派军务,待会儿又得攻城,我要等空闲下来,交给长戚大人复命。”
掠影将巴掌捏住浮光手肘,道:“你竟敢拿着公器下注?!”
浮光一脸为难道:“这赌局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