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西斜,晚霞漫天,皑皑群山一片红妆素裹。
弯曲坎坷的乡间土路上,一辆驴车正艰难地向前行进着。
车头坐着一个形象邋遢的魁梧大汉,这汉子年纪大概三十多岁,满面烟尘之色,鬓须挂满冰渣,头戴旧毡帽,身穿破袄袍,漆黑的手不时挥舞着鞭子,直把一头瘦骨嶙峋的毛驴抽得“嗯昂嗯昂”地叫。
在道路的尽头,一缕缕炊烟正从山脚下袅袅升起,汉子抬眼望向前方,脸上渐渐现出了一抹五味杂陈的神色。
想当初,隋炀帝穷兵黩武,为讨伐高句丽,不顾天灾饥荒,强征青壮入伍,他不想白白去辽东送死,听闻窦建德起义反隋,便杀官逃役,率领一众同乡投奔到窦建德帐下。
因为骁勇善战,他很快成为窦夏政权里一员排得上号的将军,然而没过几年,夏王窦建德不幸兵败被俘,夏国亦随之宣告灭亡,他和同乡们都认为天下已大致太平,就纷纷解甲归田,隐居乡里。
怎料后来唐皇李渊不仅下令将窦建德斩首,还指名道姓地要求他们这些窦建德旧部前往长安,并且规定“三十日不至者,复罪如初”,再加上有李世民屠杀阳公卿、单雄信、段达、董浚、郭士衡、郭什柱、杨汪、张童仁等一批王世充故将的血案在前,于是自认为没了活路的他们便共同推举刘黑闼为王,建立汉东军,公开起兵反唐。
虽然他们屡次重创唐军,并一度虎踞整个河北,但无奈汉东政权的整体实力与当时占据天下九分之八的唐朝有着极大的差距,在轰轰烈烈地战斗了大半年之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再后来,刘黑闼向突厥借得兵马,再次卷土重来,他和同乡又积极聚兵响应,并主动承担起进攻太原的重任,起初一路势如破竹,先后攻克石邑、鹿泉、井陉等地,结果好景不长,随后他们就被唐平阳公主在苇泽关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当然,他很幸运,在那场几近全军覆没的惨败中捡回了一条命。
但与此同时,他又是非常不幸的。
因为,平阳公主在那场战斗中负了重伤,让爱女如命的老皇帝对他下达了必杀令。
尔后,平阳公主竟然莫名其妙地不治身亡,唐朝加在他头上的悬赏,立马飙升至天下榜首,让他的处境变得更加雪上加霜。
虽然他在家乡还有亲戚,可族人为了不受牵连,定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他,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而刘黑闼败亡后,他昔日的同袍也都是苟且偷生,朝不保夕。
经过一段时间的东躲西藏之后,他来到了蒲州稷山南麓的墩张村。
准确的说,他是饿晕倒在路上,被一个年轻寡妇带进了这个村子。
寡妇的亡夫生前是窦建德爱将高士兴麾下的士卒,就战死在村西北十里处,而那场与唐军的战斗,恰好是他以副将身份参与的一场……败仗。
所幸的是,寡妇和其他村民都不认识他。
只一顿饭的工夫,他就了解到墩张村里的百姓除了少数人是窦建德的部卒和家眷,其他大部分都是武德三年“夏县屠城”的幸存者,可以说村民们普遍对唐朝廷没有好感。
而且,他还发现这个村子人丁稀薄,女多男少,青壮劳力更是难得一见,就连那寡妇看他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异样的色彩。
于是乎,他便留在了这个村子,并以“申三郎”的身份做了小寡妇张二娘的继夫。
不知不觉,他在墩张村已经住了三年有余,有了一大一小两个宝贝儿子,昔日那个威风八面的河北大将,如今每天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清贫日子。
为了让相依为命的妻儿们生活得稍好一些,到了“冬闲”时期,他也没有闲着,在村子后面的稷山上砍柴烧炭,然后驾着驴车到附近的集市上,靠着卖炭赚点资度。
现在他早已没有了雄心壮志,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驴车走得很慢,抵达村口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天光暗淡,申三郎习惯性地朝自己家的方向高声喊道:“二娘开门,某回来了!”
墩张村很小,总共只有十几户人家,方圆不过百步,他这一嗓子,声如洪钟,估计数里开外都能听得见。
然而,那熟悉的回应声并没有响起来,不但妻子没有回应,连左邻右舍养的狗也统统都没有叫。
一切都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申二郎跳下车,从车架上抽出一把柴刀和一块形似盾牌的木板,一边扫视四周,一边小心翼翼地沿着土墙向家门前进。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人,他有着远超常人的危险感知能力,但周围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只能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
很快,申二郎摸索到自家门口,轻轻推开门栅,正想探头朝院内望一眼,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曹将军,你可让我好等啊!”
这声音,他似曾相识……只是当初那内容却是“去死!”
申二郎顿觉冷汗从浑身的毛孔之中汹涌而出,想也不想,转身就是一刀,结果却砍了个空,而那女子的声音,忽然又出现在了院内:“呵呵,曹将军莫要激动,有话好好说。”
申二郎再霍然一转身,就看见了令他终生难忘的恐怖女人,忍不住惊呼一声:“平阳!”
李曜道:“没错,是我。”
申二郎惨然大笑了一声,悲戚地道:“你果然如传闻中说的那样,依然还活在世上,只是我曹湛做梦都没想到……你居然会来亲自找我寻仇!”
李曜故作奇怪道:“如此说来,当年我中的那一箭……真是你射的?”
曹湛怒目圆瞪地凝视着她,喝问道:“我的妻儿呢?”
李曜淡淡地道:“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曹湛自嘲一笑:“那时我被你追杀甚急,逃命都来不及,如何向你施放冷箭?”
冷箭?李曜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从前只是模模糊糊的猜想,这时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郑重地说道:“你的妻儿都很安全,但你若想得到朝廷的特赦,就必须把你当时看到的、后来知道的一切,都统统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