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桓对于中山公和几位公子突然无故暴毙的事,流了几滴眼泪,还下令中山公的坟墓按照帝王陵寝的规格来修建。
李桓自从入洛阳辅政以来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了,这十多年的时间里,改革吏治,选拔人才,统一货币,整顿物价,这一样一样的走过来,到了如今洛阳里又有了当年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
修建帝陵这件事,一般是在帝王登基之后就派人出去选一处福地,勘探风水认为可以作为帝王之陵之后开始修建一直到帝王驾崩为止,元善自然也不例外,李桓所谓的按照帝王陵墓修建,才不是另外重选一个地方开挖,而是照着原来就有的陵墓继续修建,而且也只是完善一下,不会花费太多功夫。
那几滴在贺霖看着固然是鳄鱼的眼泪,不过她也要和李桓统一步伐,把永安长公主给召进宫,表达一下长公主没了夫婿庶子的安慰。
贺霖做好了一切永安长公主歇斯底里,对着她大吵大闹的准备。毕竟自己一家子害死了长公主她男人,要是闹,也在情理之中。
谁知道永安长公主在她面前只是哭了那么一下,然后就呆呆的坐在那里,就是她说话,永安长公主也要楞上一段时间才能慢慢反应过来。
贺霖都有些拿不准是不是永安长公主悲痛过度,整个人都傻了。
“你还有个女儿,为了孩子你也得好好得。”贺霖干脆拿出了那个还在襁褓里的女儿来激励小姑子。
女孩子生孩子年纪太小,在贺霖看来是没有多少母爱可言的,反而是害怕更多些,可是到了这个点上,不管有没有用,反正先顶上。
“阿嫂,我知道的。”永安长公主低声道,嗓音嘶哑。
贺霖见着永安长公主这样,也不好再劝说什么了。
洛阳里为那位无辜丢了性命的前朝皇帝放声痛哭的没几个,就是那些前元氏宗室们,也没多少敢上门吊唁。
接下来朝堂上宣布的政令,更是让人把元善的死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天子发布了一系列的改革政令,其中头一条就是废黜魏晋以来的九品中正制,改为开科取士的方式来选拔人才。
九品中正制度兴起于三国曹魏时期,原本只为了选拔人才,但是后来士族崛起,几乎是垄断了整个人才推荐,以至于寒门子哪怕有才也根本没办法为官,但是只要出身士族,就算天生是个傻子,也能有一个地方官做。
在衣冠南渡北方胡人肆掠之后,北朝的九品中正制度就一度陷入低谷,后来孝文帝实行汉化,将这一套门阀制度学了过来,确定鲜卑八大姓和汉人士族的崔卢等大姓有同等的位置,可惜这一套门阀断了六镇将士的上升之路,再加上对洛阳对六镇越发严苛,等到灵太后毒死皇帝的事情一出,六镇就立刻出兵了。
说起来如今的天子原先就是出身六镇的镇户。
朝堂上鲜卑勋贵们自然是对天子这个政令毫不反对,勋贵大多出身较低,而废除九品中正制受害最大的乃是汉人世家,并非是鲜卑贵族,鲜卑贵族们乐的表示支持。
另外还支持此项政令的还有朝堂中的寒门子弟,李桓选拔人才并不太注重出身,只要有才干,不是出身世家一样的得以重用。
崔岷下朝的时候,整张脸都是黑的,一开始天子颁布此项政令的时候,他是急切反对,和他一同反对的还有其他的几个世家大臣,可是天子执意如此,崔岷也无可奈何。
他是文官,想要劝阻也不是不可以,一头撞死在殿内大柱上,这种办法可以说是百试百灵,可是崔岷才不会拿自己一条命开玩笑。
李桓有这个意向已经很久了,他还在辅政的时候就已经将从原来的大臣以在职年月长短作为升职凭据给废除掉,变成按照才能来。
现在想来,早就在那会,天子就已经在打基础了。
“此法从两汉开始就已经存在,”李桓面对崔岷的反对,面上不急不躁,“汉武帝下求贤诏,如今朕欲效仿,也不行么?”
崔岷无话可说了。
崔武一直紧紧跟在兄长身后,到了崔家门口崔岷震袖,面上还是没有缓过来。
“兄长何必为此事生气?”崔武看着崔岷满脸怒气开口问道。
“我一心想要恢复魏晋九品中正制,光复当年崔氏门楣,看来此举怕是不行了。”崔岷坐在榻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崔武沉默一会,“阿兄,我朝究竟不同于南朝,况且太武帝时候的清河崔氏满门的祸事,给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大么?”
崔岷听了弟弟的话不禁蹙眉,崔武所说的乃是太武帝时期的太常崔浩,崔浩在朝中任要职,一心就是想要让鲜卑人完全用汉人的那一套,恢复九品中正制不说,更想将南渡之前的门阀制度一并重现。
谁知道鲜卑贵族根本就不吃崔浩的这一套,再加上崔浩撰写碑文揭示拓跋氏早年的从继婚等胡人行径,终于崔浩下大狱,斩首于闹市中,而清河崔氏和姻亲范阳卢氏遭到血洗,甚至险些灭族。
“……”崔岷听到弟弟说的话,他眉头紧紧蹙了起来,一只手撑在凭几上。
清河崔氏手中无半点兵权,若是真的冲突起来,弄个不好当年太武帝崔家的惨景恐怕要重现。
“况且,这件事也不一定是坏事。”崔武说道,开科取士终究还是要考的才智,家族中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青年才俊,“族中到底还是有些后辈是有真本事,若是让他们和寒门子前去应考,谁胜出的几率大,也是一望便知。”
世家们最大的武器便是知识和礼仪,战乱中遇上毫不讲理的胡人,或许只有乖乖束手就擒,但是若是想要坐稳这天下,就必定要用到诗书礼仪的那一套。
如此何愁家族中无人不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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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的事,贺霖也知道了,她向来就不是对政事不问不顾的人,她是皇后,那些朝政她不插手不代表她不会去了解。
得知皇帝下令正式废黜九品中正制的时候,她差点就给李桓鼓掌。
九品中正制那一套,说白了就是那些世家一个劲的提携自家的子弟,然后朝堂上就那几家的人,底下的人都会被压得死死的,根本就没有半点翻身的可能。
“陛下这一次真是做的极好。”她这里来的最多的是汝南长公主,后宫里空空如也,就她一个中宫皇后,才没有什么妃嫔清早来拜见她的事。
汝南长公主八岁大,听着皇后这么高兴,她也跟着附和,“没错,儿听说当年司马氏还在的时候,那些个世家子就只知道玄谈服用五石散,等到胡人都打到城下了,一个个吓得双股颤颤,一张嘴都不知道说话了。”
“听说当年羯胡打进洛阳,那个太子妃的父亲,还是琅琊王氏的中流砥柱呢,开了城门将胡人引进门,还说要让胡人的头领去做皇帝!”汝南长公主已经在读书了,况且这些事离现在也没有多久,她听别人说的多也记得清楚。
“如今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都成了刀下鬼了。”贺霖颇有些感叹,如果说北朝的那些世家还要受到鲜卑贵族的压制,那么南朝的王谢很是风光了一阵。
至少在儿女亲事上是一块大热门。
“那也是他们自找!”汝南长公主人小,但是口上却是半点都不客气,“只晓得玄谈,嘴上功夫好有什么用处,环首刀一砍,再会说也会成了死人啦!”
“你这孩子,嘴上可真是厉害。”贺霖听了她这么讲,没有半点生气,其实她也不明白玄谈有个什么用,李桓曾经围观过从南朝来的士人玄谈,他回头还复述给贺霖听过。
她光是听着就脑袋发晕。
她那会问了李桓,他们说的东西是可以让田地里丰收的么?是改进吏治的么,是可以充裕国库么?
那会李桓笑嘻嘻的说,“娜古你说的那些,南朝人都认为是庶务,臭不可耐。”
贺霖当时就一巴掌把李桓拍到一边去了。
“儿才没有呢,阿嫂最清楚了。”汝南长公主小脸上红了红,低声嘟囔道。
“嘴上厉害没事的。”贺霖笑呵呵的拍了拍小姑娘的手,“况且你说的也没错。”
汝南长公主听到她这话立刻就眼睛亮了。
“当着阿嫂这么说话没问题,不过以后,说话前想一想。柔和点最好。”贺霖说道。
“嗯。”虫娘点了点头。
“对了,今日我那个弟弟要来,你要不要隔着屏风见他一面?”贺霖手中的长柄团扇遮了脸笑问道。
贺霖自从知道虫娘定给了自家弟弟之后,就有心让这两个孩子见上一面,“先说一句,我那弟弟长得可不好看。”
“瞧阿嫂这话说的。”虫娘脸上红红的转过身去,“哪家阿姊会这样说弟弟嘛。”
“好好好,待会你在屏风后面见上一面?”贺霖问道。
来的是她弟弟,又不是外男,贺霖自然是不用隔着屏风和竹帘和次奴说话。不过虫娘就不太合适了。
“算起来,儿和他还是从兄妹,”虫娘脸红了又红,她拿着团扇遮了一半脸就露出一双眸子来,“儿要大大方方的看。”
听到这里贺霖差点大笑,幸好一时忍住了,不然堂堂一个皇后大笑出声真的是仪态尽失。
果然是和李桓呆的太久了,不知不觉间他的一些习惯都影响到她了。
贺霖掩饰性的咳嗽了一声。
“禀殿下,秦国夫人和郑国公世子来了。”一名着白纱上襦红白间色裙的宫人上前低头道。
“快请进来。”贺霖瞟了一眼旁边的虫娘,见着虫娘也有些紧张,甚至小姑娘还伸手摸了一下丫髻,确定自己发鬓整齐。
贺霖让宫人将二郎也抱出来。李桓最近给这个小儿子取了个小名叫做奴奴,听得贺霖差点就从榻上一头栽下来。
奴奴……
她想起这个小名,日后说不定还能拿来取笑儿子,立刻就同意了。
奴奴长得颇为圆敦敦的,他胖的已经没有了脖子,贺霖不兴饿孩子的那一套,都是让他吃饱了的。
吃的饱睡得多,不胖才怪,不过婴儿就是要胖胖的才可爱。
奴奴这会已经能认母亲了,刚开始他见着乳母比较多,一离开乳母的怀抱就嗷嗷叫,一百个不乐意被贺霖抱,贺霖已经被所谓的母子天性给虐的体无完肤了。
干脆一发狠,自己亲自上场喂他,天天和他见面,这才让奴奴记住了她,她发狠,下次再这么不认亲妈,她也不管了!
贺霖抱着儿子坐在榻上,奴奴见着她脖子上的宝石项链,立刻伸手就一抓。
这会的项链已经有几分的现代风,她戴着纯粹就是为了怀念穿越前,结果被儿子这么一扯没有防备,小孩子看着小小的,可是还竟然真的抓起一块坠子就往嘴里塞。
崔氏进来的时候就见着女儿吃惊的在扒开小外孙的手。
“奴奴怎么了?”虽然说隔着一层的君臣名分,但到底都是母女。血缘亲情摆在那里,崔氏就直接发问了。
“家家,你来的正好。”贺霖赶快的就从自家儿子手里将那块坠子给抢救出来,“这小子还真的是什么都敢往嘴里送。”
“这会儿孩子在长牙,牙根痒,要拿些东西来磨牙。”崔氏生育过四个子女,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贺霖也是带过孩子的,她知道孩子长牙的时候喜欢乱咬,没想到奴奴熊到已经可以将宝石都啊呜一口给塞进嘴里去。
这都是鹅蛋一样大的!
奴奴被抢了宝石,小鼻子皱皱不满的就张嘴要哭,贺霖撕下一块胡饼塞他嘴里,成功的消除了噪音。
那会次奴正偷偷的对着汝南长公主看。
得知自己要尚主的时候,次奴还真的就是两眼一黑来着,尚主是一件辛苦事,而且公主任性的也不少。尤其两人还相差了八岁……
次奴正在慕少艾的年纪,比起八岁女童,他还是更爱十四五岁的少年女郎。
不过这个想法被贺内干知道了,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到儿子背上,把次奴险些拍到地上去。
“我当还是什么事呢!”贺内干鄙视的瞥了一眼儿子,“正妻娶贤娶贵,这道理你兄兄我一个粗人都知道,能美貌最好,不美貌也没关系,反正公主迟早都会长大,在那里之前,家里又不会按着你不准你纳妾,放几个就好!”
听了贺内干那一席话,次奴险些没一口血吐出来。
他觉得,自己要是真的纳妾搞出庶长子出来,到时候公主嫁过来,少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他是不是要去洛阳的永宁寺去听听梵音,好驱逐一下杂念?
次奴,大名贺济的郑国公世子,见着旁边一张榻上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他心里知道那应该就是汝南长公主了。
小娘子容貌小小的,并没有多长开,身上穿着襦裙,臂弯间搭着一条锦帛,手里持着团扇。
她坐在那里也毫无遮掩的在打量着次奴。
次奴被一个小娘子看得脸上发烫,勉勉强强对着她露出一个笑容,而后就狼狈不堪的转过头去。
虫娘见着这个少年先是对着她看,而后又是急忙转过脸去。看得她好生郁闷,不过这个郑国公世子的长相比她想象中的稍微好点。
也是,皇后自己就是一个美人,又是一母同胞,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虫娘想道。
她瞅了瞅次奴的身高,次奴身形瘦高,他这次进宫穿的也是汉人的衣袍,鲜卑人的那头辫子和袍子他已经几年都没有碰过了。
宽大的衣袍穿在身上,头上戴着漆黑的小冠,站在那里真的还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味道。
虫娘看了看,脸上也有些发热,举起团扇将自己的脸给遮了。
崔氏帮着贺霖将奴奴抱过去,崔氏见着小外孙就笑,“来,奴奴,还记得阿婆么?”
奴奴长得越大就越不认生,见着崔氏他毫不吝啬的咧开小嘴,露出刚刚冒头的牙。
“最近太子怎么样?”崔氏抱着小外孙走了几圈,问起大外孙来。
“萨保终于是像些样子了。”说着,贺霖都觉得有些心疼,几岁大的孩子被一群老头子按在那里读书。
崔氏看见贺霖的脸上闪过几丝心疼,她安慰道,“这是萨保要走的路,你这个阿娘不能去拦,拦了就是害了他。”
贺霖点点头,叹了口气,“我知道。”
东宫皇太子的教育都是这样,哪怕萨保哭的撕心裂肺满地打滚要留在昭阳殿,她也只能让人将萨保送回东宫。
东宫代表的是正统,皇太子必须居住在那里,不住在那里言不顺……名不正。
贺霖知道名分象征这个东西有时候真的非常重要。
不是她说不要就不要的。
“对了,次奴最近在读什么书?”贺霖问起自己的弟弟来。
次奴在姊姊面前笑得有几分不好意思,“最近什么书都在读,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骑射……”
说着次奴不好意思的摸摸头。
崔氏见着长子如此忍不住叹了口气,“你阿弟他在读书上并不擅长。”
“这也没办法……”贺霖对这个也半点办法都没有,总不能让她帮着次奴去读书,“不过,说不定这也是一件好事。”
“家家,如今我们家看着是炙手可热,其实更要夹紧尾巴做人,最好不要让别人抓住坏处。”她到了如今不得不想的长远,“古来外戚看着是如花似锦花团锦簇,其实其中最是凶险。”
贺霖说着摇摇头,北朝的格局可不是东晋的那种,做外戚了就是能够掌权,哪怕后来皇太后死了,还能保得家里传承还在。
“你说的那些,我怎么会不懂。”崔氏叹了口气,“你阿爷那里,我是再三说了不准和那些鲜卑勋贵走的太近。”
贺霖点了点头,她看向次奴,“家里如今看着威风,你可不准肆意妄为。”
“阿姊,我怎么敢?”次奴有些委屈说道,“我要是敢乱来,兄兄第一个就饶不了我。”
旁边的虫娘只顾着看次奴,方才贺霖和催是的话没怎么仔细去听,她看着次奴露出苦恼的神情,忍不住轻笑了出来。
贺霖见着弟弟再三保证不会在外面胡来,才放心点了点头。
正说着话,有宫人前来禀告“太子殿下来了。”
话语赶路,一个玄色的身影就冲了进来,“家家!”
萨保乐颠颠的跑了进来就扑到贺霖的怀里去。
他满足的在贺霖怀里蹭满足了,才发现殿内还有其他人在,“阿婆,阿舅……还有阿姑!”
“萨保。”崔氏抱着奴奴坐在榻上,那边次奴见着外甥也是笑。
汝南长公主坐在榻上,见着太子这样早就见怪不怪了。
“奴奴?”看着外祖母怀里抱着的弟弟,萨保眨了眨眼睛,弟弟口里的胡饼啪嗒一声掉了下来,带着一汪口水。
旁边有宫人及时奉上手帕等物,将奴奴口下的那些口水清理干净。
萨保瞧着,立刻又抱住贺霖的腰。
他抬起头,只差眼眸里冒星星了。
奴奴多脏多讨人嫌,看他多干净多可爱!
贺霖被儿子求虎摸的眼神看得忍俊不禁,她伸手摸摸他的头,“萨保是个好孩子。”
萨保一听立刻美的冒泡,这会家家只是抱他哦!
崔氏在一旁看和大外孙正在缠着女儿,不由得笑着摇摇头,怀里的小外孙没了磨牙的东西顿时哼哼唧唧的。
崔氏立刻让宫人拿来一块胡饼塞在他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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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李桓处理完政事来昭阳殿里,把朝堂上的事情和她一说,说道崔岷的脸色的时候,他哈哈大笑,笑得得意。
正笑着,他就见着那边的屏风里伸出一个小脑袋,孩子眨着乌黑的眼睛瞅着他。
萨保小嘴微微张开,一副‘原来兄兄笑起来也是这样子’。
李桓顿时张大着嘴坐在那里,贺霖望见李桓那副蠢样,不由得默默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