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是慌乱的脚步声,邻居拉货的三轮车刚好在家,高雪兰被农村来的膀大腰圆的邻居汉子,抱上了满是黄土的三轮车,横着放在了车厢里。铅灰色的天空下着蒙蒙细雨,劈面淋在高雪兰的脸上,很清凉、很舒服,那是高雪兰昏迷前看到的、感受到的最后的一切。老高太太急急忙忙的揣上钱,跟着坐在了车厢里,一起奔医院去了。高雪兰的白裙子萎靡在泥泞的黄土中,红色的帆布护士鞋,在雨中是那么的刺眼,高雪兰的长发和雨水、老高太太悔恨的泪水混在一起。颠簸的路上,老高太太怀里紧紧地抱着女儿的头,就那么不管不顾的坐在泥水里。但是,最渴望得到母亲疼爱的高雪兰,却没感受到一点温暖,她已经完全丧失了意志。
高雪兰被送进急救室洗胃,死是没死了,心却对这个世界再也热爱不起来,总觉得人生一片灰暗。再也看不到那个熟悉的矫健身影,那张略显稚气的面孔,那双灵动澄澈的眼睛了,那个人就是高雪兰的高中同窗陈伦,他提前一年考上大学走了。高雪兰的人生从此失去了希望,只能跟始作俑者章秀林结婚生子,好像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是啊,章秀林,这个高英雄的好友,似乎那些年的确为高家出了不少力,然而,却在高雪兰人到中年的时候出了轨,最终抛弃了四十岁的高雪兰,娶了那个比他小十岁的有正式工作的小三。章秀林跟高雪兰说,当年他只是拿高雪兰当妹妹,这个三儿,才是他的真爱!高雪兰心里清楚得很,什么真爱?还不是肉体关系加上那份看起来金光闪闪的工作?可是,是谁把自己干事业的机会抹杀在麻将桌上,把自己的青春拴在锅台碗沿、摇篮边上的?结婚嫁人,真的是女人最安全、最可靠的路吗?给出这个结论的人,很坑爹呀!
夜渐渐地深了,高雪兰灯也不开,就那样蜷缩在沙发里,一动也不动,睁着眼睛看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心里如潮的往事,一波接一波涌起。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活得这么失败,一件正确事情也没有了呢?她不知道该和谁去说,能把这件家里的“丑事”跟谁说才合适,才不会被人家笑话,才能有人用合适的语言,安慰自己。应该尽早澄清这个问题、解决这个矛盾,不能让它越积越深。高雪兰忽然想起章文说的话:“我姥和我姐说你没良心,白给你那么多好处了!”对啊,我不能背负着贪婪的恶名,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我吃的饭是吐不出来了,可人家送我的东西还在,明天给她们送回去吧!我真的不需要这些,没有这些化妆品我自己也有备用的,虽然便宜,但那是正规国货,质量是可以保证的。衣服鞋子,有多就换着穿,有少就穿坏了再买,有什么呢?你们不明白,我的心里并不贪恋这些东西,我是接受你们的好意,我认为那是对我的爱。
就像大家以前在一起过日子那个时候,谁吃了谁剩下的半碗饭、半个馒头一样,只有和气、没有嫌弃,那时候大家都是没有隔阂的一家人,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如果你们早说出来,你们给我的是有代价的,带标签的,是你们施舍给我的,我是不会要的。没有手表计时我有手机,没有加湿器可以在地上摆一盆水,这都没什么。我可以最简单的活着,不需要任何的奢侈品,任何多余的东西,我只求你们能善待我,公平的看待我,明白我的立场,给这件事一个公正的态度。高雪兰一宿无眠,眼看着窗子渐渐亮了起来,站起来进卫生间洗脸梳头,然后把所有高玲和老高太太送给自己的东西,装进两个布袋,穿上大衣锁上门,拎走了。
路上还是行人廖廖,凡是看见高雪兰的人,都奇怪的看上一眼:疫情之下买菜的分量都是有数儿的,谁会拿这么多东西,这时候又不能打车?是的,出租车和公交都停运了,无论多远,都必须步行,而且以前走的小路都被防疫人员用铁丝网围了起来,到处都有穿着军大衣、戴着红袖箍的人日夜看守着,生怕外来的人混进来,乱窜小区。进出小区一定要扫健康码的,多拿东西不方便操作,这也是人家为什么多看高雪兰几眼的原因。早晨的冷风吹拂着高雪兰的鬓发,高雪兰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步履坚定,拎着的两大袋子物品,累得高雪兰额头上沁出了点点晶亮的汗珠儿。进到老高太太住的小区的时候,防疫人员看看负重的高雪兰,扬起下巴颏往里点了一下,竟然善意的直接放高雪兰进去了。
离娘家越近,高雪兰的心越痛苦,那些记忆太过新鲜,还没来得及消散,马上,就又到了昨天看到高富贵的娘家门前了。在这个家里,高雪兰多么不希望看到这个人?那瞪圆的牛眼,可怕的眼神,高举起来重重落在高雪兰身上的大拳头,让高雪兰不寒而栗,彻骨冰寒。长这么大,除了高家的人,还真没有人打过高雪兰。高雪兰不明白,数次搬迁、前后那么多家邻居,为什么唯独高家,只有高家是用拳头和叫骂来解决问题的?也许以前的高雪兰只是挨了一顿打,妈妈的、爸爸的,或者哥哥的,从没提出过异议,也就那样悄无声息的过去了。没有人问过,这个沉默不语、不哭也不闹的女孩子,痛不痛?心里怎么想的?只觉得打自家的孩子、自己的妹子有什么?还不是她太蛮,打几下教训教训,谁家不这样管孩子?
高雪兰不这样管孩子,她对打骂教育深恶痛绝,她对章文的教育是春风化雨式的。她愿意去陪伴章文长大,每晚给他读书讲故事,她希望章文感受到的,是爱。成年的高雪兰,已经很多年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了,结婚以后离开了娘家,直到四十岁,离婚以后又出去打工十年,没怎么在娘家待过,没想到,这里还是这样,硝烟依旧。高雪兰之所以愿意嫁给没那么喜欢的章秀林,是因为章秀林真心喜欢自己。章秀林清瘦文静,性格温和、做事周全,是个合适的保护伞,嫁给他,就可以离开高家那个吵闹嘈杂的环境。然而,有一利就有一弊,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怎样做,才是最正确的选择,谁能成想,昔日三观极正的章秀林,能在中年的时候变节?高雪兰暗暗叹了一口气,把钥匙伸进了锁孔,打算开门。再难的会面也还是要见的,这样的场面高雪兰以前经历过无数次,但那都是替别人和解,这回,轮到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