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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葛从周、张存敬怎样筹划,沧州都待不住了。

六月底,天空渐渐放晴。葛从周本想是否再次北上一次看看,万一抓住李可汗捶一顿也好,岂料昭义风云突变,晋将李嗣昭再次领军东出太行山,在邢州以北的内丘,击破了留守的邢州汴军,遂围邢州。东平王于是决定从义昌撤军,先把独眼龙摁回去再说。

葛从周遂不迟疑,弃了沧州大营撤退。

听说汴军要撤了,李大、刘二都来了精神。东昭义出事儿,这消息他们也知道。于是,李崇文立刻引军尾随,二万余骑不辞辛劳,跨过永济渠,狗皮膏药般吊在汴兵身后。也不打,就看着。偶尔出个数千骑追近些挑战一番,汴军游骑但凡跑慢两步就遭毒手,但也绝不靠近,不给对方反咬一口的机会。伤害不大,但是给汴兵恶心够呛。

倒不是李可汗疯了,实在是前面被汴兵压得喘不过气,得搞点事情,提振一下军心。郑哥技痒,亲领毅勇军千骑在前游荡。左边数里外是扫剌,应该叫李绍威的铁骑军,右侧不远,是李正生麻利亲领的一千保定军,身后还有薛阿檀的铁枪都。这个组合非常阴险,汴军人多,他们就散,汴骑一旦落单就遭毒手。

李思安与另一位骑将出身的氏叔琮有次没忍住,近三千骑追老黑走远了,被铁骑军、保定军分了心神,没注意铁枪都这帮杀才,郑哥一个回马枪,与薛阿檀一前一后斩了不少人头,折磨得这两位一点脾气也无。谢彦章护粮时吃过亏,这次比较小心,只要郑哥他们不去突击步军大队绝不出手,就躲在步军身侧苟着,叫屠子哥无从下嘴。

“郑头,这小子滑了,不来呀。”负责诱敌的大寨主几经挑逗,敌军愣不上钩,多少有点挫败。小屠子发发狠道:“耶耶,敌军人少,俺去突一阵看看。杀他个人仰马翻。”这次跟着老爹出来,小屠子斩获不小,尤其前两日打李思安,刺落一个亲兵,非常得意。

据说那是踏白都,是汴骑精锐!

屠子哥远望汴军大队距离不远,狠心打消了去浪的冲动。

如此南行二百里,汴兵一路退过长河,进入魏博界。郑哥跟在后头直追到武城才回转,在长河县城郊歇宿。从前随李三南下魏博卖盐那次,他曾路过此地,虽是小城,但因紧邻永济渠,亦称繁华。去年李思安破城,百姓或逃或死,几近绝户,今年又被葛从周大兵过境,直如鬼蜮,卢龙的杀才们都不想进城的那种。

匆匆歇宿一夜,继续北归,二日后到达清池。

李崇文部已经先一日抵达,待郑守义回来,刘守光在城中置酒劳军。此次顶住汴军,阖城欢庆,连刘仁恭都来出席,开心跳舞。

再一日,卢龙军离城北归。义昌损失惨重,实在是招待不起卢龙的大爷们了。而且东南尚有部分县镇未受战乱波及,刘守光着急去看收成。李留后答应,回镇点算粮食,今年横竖要给义昌输一把血,否则真挺不过去。

大李并未直接退回幽州,而是在瀛州的州治河间休整。

夏收在大雨前几乎完事,但秋粮还有些时日,颇受了这场大雨的侵害。李大郎要亲自看看情况,有一点是一点吧,他还得养兵、抚民,得帮扶刘二。李崇文天天下地头,盼着秋粮早日入仓早日消停。汴兵暂时看着平静,但只有傻子才会以为就此风平浪静。

朱全忠,就是当世曹公啊。

曹操干什么了?能放过河北么。

这日郑哥也被拉着跟随,站在田垄上,看农人们顶着烈日劳作。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就让老黑想起了那年在平州,母大虫胡闹,自己被拉去地头训话。一晃数载,真是沧海桑田。

“明日,你随我回幽州。”

忽然听李大冒了这么一句。“怎么就走。不等秋粮了么?”卢龙全镇在籍二十多万三十万户不到,瀛、莫两州就占了十六七万户,一半还多,不容有失。李崇文言犹在耳,怎么就走?郑哥不是很能理解。

李崇文道:“晋王使者到蓟城了,我要亲去,你也来。”见这黑厮站在距离自己两步开外,大李招招手,道,“躲那么远怎么?近些来。”

尽管李崇文对自己一如既往,但老郑看这位老上官确实总觉心虚。自己跟萨仁那那点事,他究竟知道多少。扫剌这厮不会把妹妹卖了吧。其实老黑自觉也没干什么,就是虚。也不知道虚什么。向前凑半步,看大李目色不善,又凑半步。

李崇文哪有心情猜测这厮那点狗屁倒灶的事情,没好气道:“晋王……刚开个口就有点说不下去,内心仿佛在做着激烈的挣扎。郑哥眨巴着大眼睛,等了片刻,他才又道:“晓得如今是何等局面吧。”军士们闲来无事,除了胡说打屁,其实也能干些正事,比如研究一下世界局势。郑哥与手下们也曾多方探讨过,得出了许多真知灼见。

李崇文很好奇这黑厮的嘴里能吐出什么牙来。“你说说。”

屠子哥攥着拳头道:“朱全忠那厮不让咱活啊。”

还行。李崇文轻拍这黑厮肩头,道:“此前,我欲与汴州敦睦,奈何东平王志在兼并河朔,亡我之心不死。此次魏博与义昌损失最重。未来数载,汴兵只怕会不断北上,借口打卢龙、打义昌,削弱魏博,当然,有机会肯定不会放过你我。魏博上下烂透了,毫无希望。魏博之后便是成德。成德有钱有兵,奈何王镕不是雄主,我闻这厮整日在榻上耕耘,哼。汴州势大,河东、河北式微,卢龙独木难支。晋王之意我已知之,当也想与我守望相助。只是,你也了解晋王脾性……你今夜写封信,亲笔写,明晨给我。不用写其他,只叙叙旧情即可,唯署名要以李存义。明白?”

形势远比表面看着凶险。

若非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葛从周只需再走两步,打烂了瀛州这十万户,今冬他真得喝风。果真如此,就只能放弃瀛、莫,将百姓向北安置。南下前,李大郎已安排李承嗣抓紧控制辽水两岸,那边地是不缺,倒是安顿得下。可是真走到这一步,损失就太大了。

十几万户,近百万口,怎么迁啊。

此次幸亏天降大雨,躲过一劫,但不能回回指望老天爷帮忙吧。这阵子大李也在琢磨怎样跟干爹谈谈,但他做贼心虚,没想好怎么开口,结果晋王使者先来了。按理说,河东、卢龙是难兄难弟,但明显河东的地理要比自己强,那边有山河险固,守住几个山口汴兵就打不进去。自己不成啊,放眼望去,一马平川,想关门都找不到门在哪里。

河北这个地形,让人蛋疼。

看郑守义黑脸发红,李崇文道:“一封信,又不要你去河东磕头。”李崇文愿意么,他也难过,就为这个干爹,自家老父打他多少次了。他从来就看不上河东这伙子杀才,结果自己要认了独眼龙做干爹,这事儿他自己都恶心。可是人在矮檐下,你不认不行啊。而且,嗯,其实还是捞了不少好处。

嘿,没法说。这就是阴差阳错吧?

跟了李大郎多年,屠子哥对他算是比较了解,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如此。自我斗争了片刻,郑老板横下一条心,道:“好,我写。”

不就是逗逗独眼龙玩儿么,谁怕谁呀。

……

幽州。

从瀛、莫发出的粮船,沿滹沱水顺流而下,向北、向东,汇入永济渠北段,再沿桑干河逆流而上,驶抵蓟城南郊,再转粮车运入大仓。张承业站在城头,看着脚下的粮车通过城门,心中所想却是河东的凋敝。正所谓病去如抽丝,乱了二十年,他何德何能药到病除?也只能慢慢休养。

干儿子张忠躬身侍立一旁,他是今年李大南下时到的幽州。这几日负责陪伴、引导张承业在城中活动,不远处立着一将,正是周知裕,负责保护张承业的安全。李三郎说得清楚,他只需负责保卫安全,不论张承业要去哪都不要阻拦,只需每日将其行踪、言语写份报告即可。

这事儿五短将军干起来就很得心应手。

这几日张承业在城里城外转了不少地方,田间地头,城中里坊,军营也去了。射日军每日一小操,三日一大操,蓟城军三日一操,都不避他,张监军甚至跟着军士们吃了两顿大灶,足份足量。蓟城军,就是周知裕所部,目前属于州兵,主要负责日常城门防务,共三千人,可能是卢龙镇唯一满编的州兵了。

“李留后明日到?”一队粮车过尽,张承业道。

张忠恭恭敬敬回答:“是。”

“你对李留后有何观感?”张承业在城中走走看看,这是首次询问儿子。

小中官道:“嗯,儿与留后接触其实不多。在山北时,他或在军中,或在各部,在城时日甚少。我与李太公见过一面,此公曾中过科举,不知走得谁家门路。后来巢乱时回幽州。对朝廷么,嗯,是否忠心,孩儿眼拙,瞧不出来。倒是李家三郎,对大唐似颇有,嗯,当初说晋王不可依凭者,便是此子。”

张承业闻言,未置一词,摇摇头下城去了。

……

郑哥连夜憋出一封信交了差,次日便随李大往幽州疾赶。他二人各领二百骑护卫,大军则交给张德代管。四百余骑风驰电掣,两日后便进了蓟城。

“张公一路辛苦。”

入城后,李崇文耐着性子睡了一觉,才来与张承业相见。

郑守义身着一套黑漆的明光铠,这是进幽州后所得仪甲。红漆牛皮甲为底,黑漆鱼鳞甲,包金的虎头抱肚、披膊,黄铜的护心镜格外光明,镶金的凤翅兜鍪,配上黑哥七尺有余的身高,造型非常威武。

这殿斗拱飞檐,二哥来过几次,主要感觉就是广大。

郑将军打量着斜前方的老宦官,五十开外还在奔波,啧啧。目测不足六尺身高,非常壮硕,净面无须,但是面色黝黑,这是因为常常下地干活么?身着紫袍,头戴中官乌纱高帽,双手拢袖,端端正正坐在堂上。身后侍立两个小中官,李大身后也立了一位,正是监军张忠。

“留后辛苦。”

李崇文端起茶盏向张承业虚邀一杯,道:“张公辛苦。晋王别来无恙。”

“晋王安好。”张承业微笑应答。

“未知晋王劳公远来,所为何事?”

张承业看看在场诸人,最后回到李崇文身上,道:“留后,何必明知故问呢。”大半夜跑回来,要谈什么心里没数么。“晋王已向天子表奏留后为卢龙节度使,想来,敕书不日便到。”

李崇文忙叉手道:“谢晋王厚意。”确实是厚意。旌旗我自有之,大半也是气话,得不到朝廷认可,镇中上下全都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毕竟还是李唐的天下嘛。二哥在旁听说,都觉吃了一颗定心丸,继续静静聆听。

张承业颇具磁性的声音继续回荡:“刘仁恭不敬天子,留后代之,顺天应仁。留后恢复营州,有大功于国朝,晋王亦为留后表奏进爵,请静候佳音。”

李崇文道:“张公欲效孔明故事么?不必。卢龙不是东吴,河东亦非蜀汉,不过,朱全忠确是当世之孟德。请张公回于晋王,我愿与晋王敦睦。不过,若欲以卢龙钱粮养河东兵,恕某断难从命。诸公抬我出来,咳,张公当知,这卢龙并非我李家私产。”

张承业摆摆手,道:“岂能让留后为难。晋王欲复三州,请留后出兵相助。”

二哥心想,这个要求合理呀。若晋军能占住三州,卢龙就不是孤军奋战了。虽然打也打过,可是从心里说,屠子哥对晋王还是要亲近些。抬眼去看李崇文,听他问说:“晋王欲出兵几何?”

“李嗣昭引五万军,已经东出。”

“已经打过来了?”虽然隔着成德、义武,李县男其实对河东的动向还是有些了解,之前葛从周南撤,很大原因应该就是这事。当然,自己知道归知道,装还是要装以下的。至于要不要出手,这个倒不用犹豫,如今朱全忠的重点已经转到河北来了,早打晚打,早晚还要打,那不如出去打,这笔帐很好算。“我军南下需向成德借道。只是,张公,自匡筹以来卢龙与成德不睦,奈何?”

张承业当然知道李匡威、李匡筹兄弟俩干得好事,道:“勿忧。只要留后愿发兵,借道之事有我。”

大李毫不犹疑道:“好!我出兵一万。只要成德借道,随时可以起行。”

张承业微微颔首,跟明白人谈事就是简单。面上无喜无悲,道:“善哉。”肯出兵就行。他知道,卢龙与汴兵才打了数月,能出一万兵,诚意足够了。却听边上李崇武道:“留后,亦不可负天子厚意。贡献五万石盐何如?”

李崇文会意,道:“准备十万石,六万石贡献天子,四万石给晋王。”营州别的难说,现在是真的不缺盐。

张承业闻言,双眸光彩一闪而逝,向李崇文叉手道:“老奴,代圣人谢留后厚意。”目光,在李三郎身上多看了一眼。

李崇文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道:“张公。此乃我给晋王之私信,烦劳张公转递。”这门亲,张承业是早有耳闻,没想到李崇文还认。能屈能伸?接过书信,道:“留后放心,家信一定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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