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登上西阁子的楼阁。
黎萧撩开幂离纱罩,长安七十二坊都在脚下。
脚下,瓦舍屋檐、铺陈相接,波斯地毯色般拼接排布,无边无际。唯有远处起伏的青山线与天际线合成一色。此间天地辽阔,双目难盛。
一个见惯了这风景的人,胸怀定然不会狭窄。
黎萧别过头,看向身边的绯衣儿郎。
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侧脸上却像凝着数十年的沧桑。
“如何?”
他回过头来,见黎萧也在看他,嘴角便扯开了半弯弓弦。
迎着日光,那浅笑有些令人目眩。
黎萧摇摇头,别过脸去,仿佛脸上烧了一团火。
“上回夫人走得匆忙,来不及带你到此处放风。”
“若要登高远眺,观星台也可以,将军何必带我来此。”
上回在这楼下被人绑架的事儿,她还没忘。还有那《大婚图》上“消失的楼阁”,种种诡异之处都让黎萧对西阁子心生排斥。
“此地看守严密,护栏也有两层。便是夫人一时兴起,爬上栏杆、也不至于翻下楼去。”
同样的,她那日胡闹的行径也被记在了安朔的小本本上。
他说着便凑近黎萧,一手掐住黎萧下颌,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况且,我没有山槐那般好耐心。”
安朔神色极为认真。
“你若是执意寻死,我便如你所愿,也省了身上随时带根银链子栓人的功夫。”
黎萧被人这般盯着,不禁打了个寒战。她原想解释来着,然而男人已经松开了手,负手立正、了望远方,好一派悠闲淡然的气质,仿佛方才他那阴恻恻、恶狠狠的样子只是黎萧的臆想。
记得未嫁之时,有人在她耳边说过,安朔是只“睡虎”。
直到刚才,她才从安朔身上琢磨出了这么一点儿味道来。
这男人。时而是个严肃地像判官、时而轻佻如浪子、时而露出几分少年意气、时而又一派深邃老成。黎萧自觉看不透,一双眼睛胶在他身上,仿佛多看两眼就能看穿他的真面目。可除了那副俊朗静穆的外表,她什么也看不到。
“天子脚下,严禁私藏兵甲。除了五城兵马司和各县衙门,便只有禁军手中配有刀兵。寻常人家里,连把菜刀都要登记造册。外人入城之前,也要收缴兵器,出城再发还。夫人难道不疑惑,为何咱们府中竟名目张胆地杵着这么多兵士。”
安朔忽然发问,像是在考究黎萧的见识。
黎萧这才撤了眼神,同他一样负手立正,目视平野。
“不合常理的事情,我通常没什么兴趣探寻。”
“为何?”
“我胆小,怕挖出什么惊天大秘密,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呵呵哈哈……”
“趋吉避害,人之常情。少将军笑什么?”
“真没想到,有一天能从你口中听到‘胆小’二字。”
他这话说得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黎萧翻了个白眼,面无表情地揶揄道:“是啊,我从前或许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呢,自从嫁给将军之后,便越活越胆小了。”
于是,这回便轮到安朔对她白眼了。
“我有这么窝囊吗?”
“额?”
“人说:夫唱妇随。娘子的意思,难道不是本将军胆小怕是,拖累了娘子?”
——随你妹!
“将军多虑了。”
黎萧不咸不淡。
安朔默然许久。
风,从阁楼上吹过,带着午后的阳光扑在人脸上,温软如饴。日头偏转,安朔半边身子没入阴暗处。黎萧全身还沐浴在阳光下。他不知是高冷还是真冷,两手抱怀,静默无言。她则抬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回头却在安朔眼中看到一丝艳羡。
她不知道安朔羡慕自己什么,只是被他这样的眼神看着,黎萧忽然生出些愧疚来。
仿佛她所嫌弃的,总是别人最渴求的;她所介怀的,又恰是他人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