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舅母在安府这几日,黎萧的病好得很快。
虽然是个长辈,崔舅母却一点儿也不拿架子,更是将规矩视为无物。纵然在少将军府里也没有半点做客人的觉悟。
一日黎萧起得晚,正吃早饭时她舅母穿着一身睡衣,发髻松散便进了她的屋子,与黎萧打了个招呼就大大咧咧坐下开吃。
黎萧乍一看了这幅景象,忽然想起上学时亲娘及拉着拖鞋睡眼惺忪地给她煎鸡蛋的身影,差点儿落下泪来。
入府以来,黎萧不是呆着傻着,就是装作呆着傻着,整个人如同被装进了安静端庄的套子,失去了年轻人该有的生机勃勃的姿态。
崔舅母却个是闲不住的,一时给黎萧梳发髻,一时讲笑话,带得她都年轻了几岁。
她原是赵郡李氏之后,虽然出自李氏旁支,好歹也是皇亲。
听说年轻时候也是个厉害角色,一手将当年还是个庸庸碌碌的书生崔显帮扶成当朝丞相。
唯一可惜的是膝下无子。虽也曾诞下一女,无奈十岁时又夭折了。自女儿夭折后,她便也死了争强好胜之心,连中馈之权也交了给了崔显的宠妾,每日想着法儿地吃喝玩乐,庄周都不及她逍遥。
长安世家夫人娘子明着叫她“崔娘子”,暗地里都叫她“崔疯子”。
也许是那个缘故,她对黎萧或许也有几分移情。
中药太苦黎萧喝不下去,她便每日讲一个故事哄着黎萧吃药。
等黎萧病好了又强拖着她逛遍安府。
托她的福,黎萧这才算将少将军府的路都记熟了。
临渊斋是内院正居,坐北朝南。出门便是那方荷渠。
黎萧依稀记得有位词人曾作“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之句。
她当着崔舅母的面低声念叨了一回,崔舅母却拿捡着宝了的目光看她。
想来这个时代虽类似大唐王朝,却也不完全照着记忆中的大唐来。有些本不该出现的东西这个时代却盛行,有些本该登场的东西这个时代却闻所未闻。
大抵因为知道的那些是今人的历史,正在经历的是历史中的今人。
她掩面笑了笑,拽着舅母绕着清圆渠走了一圈。
这湖的布景可谓五步一画,十步一景。岸上种着白芷,水中沙汀兰草葱茏,垂柳笼住白石桥边的烟洲水榭。只消看上一眼,哪怕盛夏天流火天里,也使人消暑大半。
临近南阁子下的花园夹道,黎萧故意绕了个远路,从东边回雪斋的廊下穿过。
白日里瞧,这院子应是少将军府里最精巧雅致的所在。
夏日里可观赏的便是四面墙上镂空雕刻的花鸟纹饰,院里六棱石子铺陈的黄道星云图。等冬日里廊下红梅香了,又是另一番清雅素洁的景致。
听初寻说这院子的一花一景都是当初少将军亲自命人布置了,留给未来妻子的住所。
“便是抛开外面这些繁琐的花样不看,单看造屋架梁的气派,住个公主也使得了。”
崔舅母往嘴里抛了几粒糖渍蜜饯子,又回身找如意娘篮子里翻出一个鲜柰吃。
那一篮子吃食自是黎萧出门之前叫村雪备下的。
她们一路过来,瓜皮果壳不知随地扔了多少。
黎萧本来还拘束,但想着这地方既没有垃圾桶,又是自己府里,便也跟着舅母随意挥洒起来。
“唉?我记得,早先要大郎要娶的貌似就是位公主呢!”
崔舅母嘴里百无禁忌,却把身边的如意娘尬得心如死灰,一个劲儿扯她的袖角。
谁家做客人的能当着女主子的面儿提起男主人从前的旧情,便是那位娘子再气量大,能容忍也轻易不能忍这么下脸面的事儿啊!
偏是崔舅母坨大墩厚,一点儿没察觉出如意娘的暗示,顺口便将那时的事情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