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乔二乖打定了出走的主意,趁女人歇晌觉,暗暗拿了银子,背起褡裢,出门径奔大路而去。
出村走没多远,迎面却见一个人往村里走来,那鹰隼尖嘴模样,不是大哥是哪个?
乔大乖也老远看见了弟弟,就打招呼问:“老二你咋知道我今儿回来呀?早早迎出来了!”
乔二乖很意外,忙替兄长背包袱,却发觉里面轻轻的,并无什么硬物。他心里一沉,心道:“俺哥一向做事没准头,难不成这回又白折腾一通,竹篮打水一场空?该不是又要到我家里吃白食吧?那样还不得叫那女人骂得祖宗十八代都蹦起来啊?”
想到这里,忙又去上下打量大哥,却又见他衣着光鲜,也不像是穷困潦倒的样子,却又不好直问,二人寒暄几句,只得领着他往家里走。
走到村里的大街上,却见从后街来了一伙送葬的人,悄没声地抬着两口棺材,除了几个孝子痛哭流涕以外,其余都耷拉着脑袋往村外走。
他兄弟俩驻足观看,却见乔向廷也在送葬的人里面,他俩大为诧异,忙去看痛哭的孝子,见是狗剩子兄弟几个,这才知道原来是他家里死了人了。
那乔向廷是他们的东家,竟然也亲自来为他送葬。
乔大乖一进村就遇见了发丧的,自己心里只觉得晦气,忙躲到墙根底下。
等着送葬的人过去了,乔二乖问旁观的人:“这是咋的了?怎么抬出两口棺材?”
村里人叹口气说:“嗨,刘猴子两口子死了。”
乔大乖道:“哦,这也巧了,看来这老两口是有缘法的,双栖双宿。”
人们说:“什么缘法?只是一对苦命人罢了!”
乔二乖这才问:“怎么死的?他俩赶的这么巧?”
人们叹息说:“怎么死的?急死的呗!”
然后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他家的遭遇来。
原来,狗剩子进了省城,正在街上歇脚呢,就听到阵阵锣声,有好多人往那里跑,边跑边说:“走啊,去啊,看人猴去呀。”有的说:“快去快去,去晚了它就走了,可奇怪呢,明明是个猴子,却又会说话,又会唱曲儿,可是猴子成精了!”
狗剩子听了,也不禁起了好奇心,便一瘸一拐地夹杂在人流中去看人猴。
就见一个场地上,人围了好几圈,只听到人们的叫好声,他身形较矮,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也看不到里面。
人们都叫:“翻完了跟头,再唱一个,不然不给钱。”
狗剩子在外面干着急,他听让里面唱一个,也就不再往里挤了,就竖起耳朵来听,果然很快听到唱小曲的声音,人们大笑大叫起来,说:“哇,听这动静,原来是个母的。母猴子怎么会唱曲子了呢?唔唔,要是能把它买回家哄孩子,那该多省心!”
有人淫邪地说:“白天哄孩子,夜里就哄大人。”
有人说:“不中,不中,浑身毛烘烘的,扎的慌。”
这时就听耍杂的班主当啷一声,用铜锣翻过来开始收钱。围观的人一哄而散,只有少数几个阔人扔几个铜子儿。
趁这个空档,狗剩子一下钻到了最前面,就见中间空地上,有个身形不大的动物,蜷缩在地上,浑身毛发,只有私处挡上了一块遮羞布,面对人们的淫笑,可见它一阵阵发抖。
这时班主只顾和众人要钱了,它就趁这个空档歇息一会儿,想钻进那个笼子里去——看来那里就是它的窝,只有在里面它才觉得安全。
然而在它跟前站着一位大汉,手里牵着一条铁链子,铁链的另一端套在它的脖子上,它只要挪的太远,就被他扯回来,它只好又乖乖地蜷缩下来了。
箱笼旁边另站着一个大汉,拿着红缨枪,目露凶光,令人不寒而栗,所以谁也不敢靠近箱笼。
班主敛了一圈钱,看样子也没得到多少,心里恼火,却又不好冲观众发作,便把钱倒给箱笼前的那位大汉,让他收好,然后捡起皮鞭来,突然照那个猴子猛抽一鞭子,它身上立时就起了一道红印,疼得她两眼含泪。
班主恶狠狠地骂道:“你这畜生,翻跟头不卖力,唱曲儿不着调,让兄弟爷们不喜欢,都不肯赏饭吃,该打!”
说完,又“啪”的一鞭子,打得那东西“吱吱”地叫。眼看鞭子又要落下,它也就顾不上擦眼泪,连续翻起跟头来,慌得牵链子的汉子跟着它一路小跑,人们看了又都欢笑起来。
这么翻了一会儿,班主又来收钱,又有人走开。狗剩子不忍心那动物又挨打,便掏出跑路省下的碎银子,当啷一声扔进了铜锣里。
班主一见有银子,高声道谢,喊着:“谢谢这位爷赏饭吃!诸位,我们一行人流落到此,借贵方一块宝地,靠杂耍挣点盘缠、混口饭吃,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只千万别走开!哎,大爷请留步,小爷别走啊,在下在这里谢过大家了!诸位,请看刚才施舍咱的这位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位大善人!诸位啊,请看他耳前的拴马桩,必定是福星高照、福寿双全之人,好人有好报,善人积善德!”说完,又去敛钱。
经他这么一吆喝,有些人也就多给他扔上两个子儿。
这时,那个猴子也盯着狗剩子看他的拴马桩,却见它忽然怔住了似的,然后趁班主不注意,慢慢往狗剩子身旁靠拢。狗剩子害怕它,一个劲地往后躲,这下人猴却拼着命地靠近他,那个牵锁链的汉子使劲拽了它几次,它又挣扎着靠拢过来了。
班主见了,说道:“哈哈,猴子也知道感恩呢,就让它去和那位贵人道个谢吧。”
那位汉子听了,就撒开了链子,就见那猴子撒欢似的扑到狗剩子跟前,偎在他的脚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腿。
狗剩子看着那毛茸茸的手背,吓得一动不敢动。
却见那位人猴往上摸来,狗剩子突然看到它满眼里都是泪。围观的人一下沸腾起来,有的人说:“吆吆,猴子也通人性哎。你看他赏了它两个钱,把它感动哭了哎,像个真人一样。”
也有淫邪的人叫道:“嗨,趁它偎在他身上怪老实的,扯下它那块布来,看看到底是公是母!”说完,有人就凑过来要动手。
这时那东西可就不再那么温驯了,它猛地扭转了头,冲着动手的人呲起牙来,嘴里还发出吓人的“嗤嗤”声,吓得那人连忙往旁边一蹦,躲开了。
众人见了那人害怕的样子,又都笑起来了。
那猴子这才回过头来,温驯地伏偎在了狗剩子身边。
有人说道:“这猴子认人哎,谁给的钱多,它就认谁,嗨!”
这时,班主的锣声又响了,他吆喝着让那位手持红缨枪的汉子耍一趟枪棒,请大家鼓掌。于是人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那位大汉果然舞起抢来了,然而看他的人不多,大家的眼光还都落在猴子身上。
却见那东西已经立起了身,伸手去摸狗剩子的拴马桩,又摸他的脸。趁那汉子耍枪时,它突然踮起脚尖,趴在狗剩子耳边开口说话了,问道:“这位哥,您小名是不是叫狗剩子?”
狗剩子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点了点头,忙问:“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会说人话?还知道我的小名?”
猴子流着泪说:“你家门口是不是有一盘碾?打小你姐姐帮人推碾,挣口吃的噘碎了喂你?”
狗剩子毛发倒立,颤声问:“你,你,你是谁?怎么知道这些?”
那猴子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哭道:“兄弟,我,我就是你那苦命的姐姐,蓑儿呀!”
狗剩子一听,脑袋都炸了,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蓑儿伏在他的身上,哭得肝肠寸断。
狗剩子扳住她的头仔细看,确乎有他姐姐小时候的模样。他正要喊叫,蓑儿忙做个噤声的样子,说道:“不敢惊动了我主人,不然回去他又要打我了。”
狗剩子忙问她怎地变成了这副模样,蓑儿涕泪涟涟,颤声说道:“兄弟啊,姐姐这辈子可糟罪了。他们把我买了去,回到他们的老家,就剥我的皮,剥下一片来,粘上一片猴子皮,让我静养几天再粘,直到把我的身身上粘严实了,就逼着我当猴子。他们教我翻跟头,唱小曲,也准许我说话,就是不能讲实话,稍微吐露半个字,回去就往死里打我。如今我已习惯了那样爬行,习惯了住笼子,却不大习惯直起身来走路了。兄弟啊,我的命苦啊!小时候就因为贪那一口吃的,家里就把我卖了,让我变成个猴子了啊。咱爹娘都好吗?我这一辈子再也回不到他们身边了。天可怜见让我在这里遇见你,我回头就是死了也甘心了,呜呜……”
姐弟俩抱头痛哭。
他俩的哭声越来越大,一下吸引了周围的人。大家聚拢过来,问道:“哎,你这人怎么着?怎么抱着个猴子哭起来了?咋回事?”
狗剩子忍不住了,也不顾班主是不是听见,大声哭着说:“她不是猴子,她是我姐,小时候被耍杂的买走了,把她扒了皮,贴上了猴子皮,把她变成了个猴子了。诸位叔叔大爷、婶子大娘,求你们快去报官呀,抓住这伙丧尽天良的坏人,救下我姐姐。我求求诸位啊,我在这里给大家磕头了。”说完,跪在地上梆梆地磕起头来。
也有敢管闲事的,听了这些话,大惊失色,叫一声:“这还了得?生生地扒了人的皮,叫她变成猴子,真是天理难容!赶紧报官,抓了这伙坏人去下大狱,也扒了他们的皮!”说完,有几个人去报官。
这里众人围住那几个耍杂的,不让他们乱动。
耍杂的慌了,都抄起家伙来,厉声呵斥道:“听它胡说!那就是个猴子,打小养起来的,学会了说人话,不止一次认亲了,见谁有善心,它就跑过去认亲。它翻跟头翻累了,嫌吃的不好,就想逃脱。千万别听它胡说,您就是把它领了家去,它能做啥?浑身毛茸茸的,瘆人呢!”
班主一边说,一边抄起鞭子来威胁道:“你这畜生,你给我回来!看你再胡说八道,回去揭你的皮!”说完,甩得鞭子啪啪的响。
狗剩子死死抱住姐姐,宁死不放手,那两个大汉过来,硬往外扯。
狗剩子和蓑儿死命抱住,这时班主急了,照着两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抽得姐弟俩身上鲜血淋淋的。
那两位耍杂的大汉又来撕扯,姐弟俩终于耗尽了力气,被硬生生地分开了。
围观的人中也有人打抱不平,却被那两个汉子手持刀枪给镇住了。
那班主此时却镇定自若,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行囊来。
狗剩子拼命去抢姐姐,却被另一个大汉踢翻,然后踩住他的胸膛让他动弹不得,直到班主拿鞭子把蓑儿赶进笼子里,上了锁,又把箱笼全搬上马车,这才不慌不忙地招呼人上车。
那位大汉临走又狠狠踹了狗剩子几脚,直踹得他口吐鲜血,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翻滚。班主甩开鞭子,赶车扬长而去。
大家围着狗剩子,有叹的,有陪着流泪的。
许久,狗剩子才从濒死中缓过来,他又伸手指着马车去的方向哭着、爬着,嘴里喷出鲜血,匍匐着去追。
这时,街上终于来了一队官兵,问狗剩子,他却急得说不出话来,那几个报官的人又气喘吁吁地说了一遍,官兵不听,只问狗剩子。
一个领头的衙役见狗剩子一直哭,说不成话,有些生气地说:“起来,起来,别赖在地上了。人都走了,装也没用!跟老爷们回衙门做个文案,以后巡街时再遇见这样的事,也好有个比照。”
说完不由分说,揪起狗剩子拽着他跌跌撞撞地走了。
这里去报官的几个人破口大骂:“狗官!简直和坏人一伙的。俺们去报官时,他们没事正搓麻将呢。听俺们说了这里的巧奇事,他们不急不忧的,好歹等他们搓完了一圈,那个领班因输了钱,非要扳回本来,直到他赢了,这才起身问案子。俺们又说了一遍,看样子他好像要动身了,却见一个衙役在他耳边又说了几句,他猛然醒悟了一般,说稍等稍等,等人齐了再去。然后,他又说肚子疼,去茅厕了。等了两盏茶的功夫,这才出来,招呼衙役动身。这不晚了三秋?唉,他妈的什么世道啊,官匪一家!”
有跟着骂的,也有叹的,大多是默不作声,低头散了。
还有些没看够人猴的,也扫兴地跟着散了。
狗剩子被拖到衙门,官差胡乱写了一通,又问了他几句,便让他摁手印画押。狗剩子懵了一样,人让干嘛就干嘛。
最后那个让他画押的衙役掏了掏他的包袱,掏出一点碎银子——那是他回去的盘缠——说是得交跑腿费,然后推他出门。
狗剩子迷迷瞪瞪的往外走,隐约听到那个班头骂:“他奶奶的,这是个穷鬼,还没耍猴的来时孝敬的零头多呢!”
狗剩子出了衙门,好歹没迷路,终于摸到了陈家医馆。
陈青桐听了,大吃一惊,一边替他疗伤,一边忙叫过尚璞来商量。
尚璞怒发冲冠,立马写了状子交到直隶州衙门去。
知州大人押了状子,说即时着人拿问,让他回去等着。
一连几天没动静,又把状子递交到了分巡道衙门,仍没动静。
狗剩子身子渐渐复原,终日啼哭。
后来实在没法,青桐只得雇了马车,让车把式一路送他回家了。
刘猴子和浑家见儿子神色恍惚,追问他咋的了。他初时不说,后来实在问急了,便把姐姐的事全说了。
那老两口“哎呀”一声,登时倒在地上断了气。
狗剩子弟兄们大哭,邻里听见了,忙去告诉了乔向廷,他忙赶过来帮着料理,又和族长商量,向县衙递交了诉状。
现任县尊知道乔向廷是个远近有名的乡绅,也知道他京里有个做官的义弟,便准了状子,令衙役们细细查访,遇见用人候耍杂的先抓起来。
这里乔向廷张罗着给逝者发丧,他工厂里的人都来送葬。
有人叹息:“唉,那耍杂的眨眼害了两条人命,以后要是给抓住,活剐了他!”
乔大乖听了突然一哆嗦,脸色骤变。他兄弟见哥哥脸色不好看,以为他走累了,便拉拉他衣襟,往自己家里走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