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二乖出门之后,他的浑家睡足了觉,起来看看时,却见柜子门敞着,银子不见了。她大惊失色,忙喊乔二乖,却无人应声。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无影无踪,这才知道他又离家出走了,不禁破口大骂:“这个挨千刀的,又撇下老娘走了。这回死在外头,再别回来了!”
她骂了又哭,哭了又骂。
正在这时,忽听到大门响,她忙跑出来一看,见是他弟兄俩一起回来了,又不禁喜从天降。
乔二乖往屋里让大哥,他浑家也少不得过来见礼。
乔大乖以前没少挨了弟媳的骂,如今见她这么着,便笑着问:“弟妹今儿怎的这么恭敬有礼了?”
女人看他衣着光鲜的样子,又万福了一下,笑着说:“大伯今儿衣锦还乡,包裹也必定沉重,奴家怎敢不敬?”
这句话说得乔二乖心里惴惴不安,怕他浑家接过包袱发觉轻若无物,又说难听的,忙把他哥的包裹往炕桌里边放。
不料他浑家竟然绕过炕桌顺手抄了起来,一掂量,她果然脸色大变,轻蔑之情立显在脸上了。
乔大乖见了,哈哈大笑。他两口子不知他为何发笑,都愣怔怔地看着他。
乔大乖接过包袱去,不紧不慢地打开,却见里面又一小红包裹,把小红包裹打开,里面又一小蓝稠口袋,用一根红绳束口,解开红绳子,抽出六张花花绿绿的东西来。
乔大乖展开晃了晃,说道:“看这是什么?”
他俩不认得,乔二乖家的说:“当票?”
乔大乖又笑了笑,说道:“这就是银票!呶,总共三百两!怎么样,当大哥的在外面没白混吧?”
这一下把他两口子震惊了,大哥真是不同凡响啊,转眼富家翁!
那女人又换上一张笑脸,嗔怪乔二乖说:“我说咱哥的包裹必然沉重嘛,你还不信。这要兑成银子,奴家都扛不动!好了,好了,你陪着哥哥喝茶,奴家去做饭。”
乔二乖惊叹大哥竟然挣回来这么多银子,他自己这两年在陈家医馆里管着事,连蒙带贪地也就带回来二百来两银子,然而大哥竟然有三百两!
乔大乖知道他很眼热,便一拍胸脯说道:“呵呵,要想赚大钱,你得跟对人。我在外相与了张大官人,他是做过一任道台的,那可是三品大员,有钱有势,县里谁人敢惹?如今虽然告病回乡,然而官府看他处事谨慎,便委了他一个帮办洋务的头衔。哦,说这个你也不懂的,——就是朝廷要地方学着洋人开办工厂,叫做兴办洋务。他虽没了顶戴,但他又走了金老爷的门路,谋进去做了本州洋务促进会的会长,也是众多人役左右伺候着,和做官没两样。如今我也被他老人家委任了个分会帮办,大小也是个官儿呢!”
乔二乖一听,又重新起身给大哥见礼,学着官场里的洋式打千问安。
乔大乖心里喜欢,又教他些官场礼仪,乔二乖倒也见过的,就“嗻”的一声,把乔大乖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他浑家刚好进来,见状忙问端详?乔二乖说大哥在外相与了贵人,如今也是个官儿了,以后可得恭敬着些。他浑家听了,也唯唯连声。
——虽然她敬他的官,但内心最关切他那些银票能留给自家几张?但她又不好直问,便摆上酒菜来,一边吃着,一边又聊到在外如何发财上来。
乔大乖洋洋得意,直讲得唾沫星子乱飞,似乎全天下就数着他能。
因乔二乖曾亲见哥哥紧随在道台大人身后,是大人的亲信,因而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乔大乖最后说:“俗话说的好,‘不打勤,不打懒,专打那不长眼。’你在外做事,须得有眼力见儿,长官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是有深意的,这些你都得琢磨出他的意思来,然后做事才能做到他的心里去。用一句官话说,这叫察言观色。若你做事累死累活的,长官却看不见,那是活该,傻子才那么做。所以你得学会干眼前活儿,不然作揖作到腚后头,长官怎地知晓?”
乔二乖和他浑家听了,连连点头。
乔大乖接着说道:“就是因我做事用心、处事机灵,深得张大人的赏识,如今这些银票,就是大人赏我的。哈哈,要搁一个拙夫蠢汉,吃苦受累一辈子,到死也挣不来!”
说完,他仰脖喝一盅酒,又道:“如今我发达了,赶明儿我就把我那旧宅子扒了,起屋造房,让那些平时看不起我的小人看看,如今咱也是个人物了!”
乔二乖巴不得他盖屋呢,省的住在自己家里别别扭扭的,忙说道:“哥哥说的是,如今咱们虽然穿的好、吃的好,可外人怎地知道?不如起屋盖房,住进那宽敞明亮的深宅大院,谁见了不眼热?”
乔大乖点点头。
不几天,乔大乖果然张罗人扒房子盖屋了。因他常年不在家,那旧房子已露顶了,那些匠人们一边扒屋,一边奉承,工头说:“乔大官人,这房子早该拆了,你在外混的风生水起,留着这破烂屋子啥用?”
有的问:“嗯,这些小瓦还要不?”
乔大乖大手一挥:“不要了!”
匠人忙叫一声:“好哩,我小姨子正盖屋,当好用的上。这檩条还要不?”
“不要了!谁还用这破檩?”
“好哩,谢了您呐……”
当人们扒到土坯墙时,只见从墙缝里掉出一卷子东西来,忙问:“乔大官人,这些破烂东西还要不?”
乔大乖拿过来一看,心里猛地突突跳起来,原来,这是当年他的少东家乔慕贵在他家吸大烟时给他打下的欠条,当时乔大乖多了个心眼儿,没让他写欠烟资,上面只写着‘今借到现银多少多少两’的字样,加起来总共不下三百两,——其实里面也有不少虚头,是乔慕贵烟瘾发作时不计后果写的。
乔大乖一想起乔慕贵,心里便突突的,他见那工头也目不转睛地偷看上面的字,吃了一惊,忙又卷起来塞进靴筒里,装做没事人一样,来回走了几趟,吆喝大家都勤谨些。然后他匆匆回弟弟家里,一个人想事情去了。
你道乔大乖为何见到乔慕贵的借据那么心慌呢,原来这小子胆大妄为,竟做下了一桩人命案子,——他把乔慕贵给害了。
他和乔慕贵同在张大户手下当差,此前张大户去城里就任道台时,因他比较机灵,张大户便让他在身边伺候;那乔慕贵是个大烟鬼,上了烟瘾就失魂落魄的,因而不堪重用,但因他为人狠辣,过足烟瘾后打架敢往死里打,便留他在老家替他看园子、看赌场、管妓院。
张大户被罢黜以后,只好回家养伤,因下体折断,这下恐怕要断子绝孙了,他也是有苦难言,内心从此变得更加阴狠起来。他见乔慕贵带人看守的田园完好无缺,囤满仓盈的,于是对乔慕贵越发倚重。
张大户虽是个革员,但仍不忘钻营,他从本县谋了个洋务促进会会长的闲差,硬逼着县里大小点作坊、商铺捐银子作“促进费”,还委了乔慕贵为他们镇子上的分会会长,让乔大乖为帮办,领银子回乡开办分会。
他和乔慕贵结伴而行,因乔慕贵曾是他的东家,又是会长,他不时指使乔大乖干这做那的。乔大乖知道他心狠手辣,也不敢违忤。
临近家乡时,乔慕贵为了会友,绕到了南山之阳,两人爬山回家,又累又渴。好容易来至山之阴,坐路旁树下歇脚。乔慕贵犯了烟瘾,加之口渴难耐,要乔大乖四处去找水喝。乔大乖也累得不想动,但碍于他是会长,只得起身四处寻找泉水什么的,可山腰之上哪有什么水源?
好容易发现一眼井,探头一看却是枯井,想必是山民用来储藏白薯用的。乔大乖只好回到树下坐下,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乔慕贵问道:“水呢?”
乔大乖有些不耐烦了,冷言冷语地说:“我的爷,这是在山上,哪有什么水?我找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好容易发现一口井,却是口枯井,没有水。”
乔慕贵不信,骂道:“有井必有水,是你他娘的想偷懒,不愿去打井水吧?”
乔大乖很冤屈,再三辩解那真是口枯井。
乔慕贵仍不信,只是骂。
乔大乖心头火起,又想起以前他对自家的欺压,连自己老婆都搭进去了,便没好气地说:“我已经说了八百遍了,那是口枯井!你只动嘴不动腿,敢情腿脚不累。你要不信,自己去看!”
乔慕贵见他敢出言不逊,更生气了,打了个哈欠,气哼哼地说:“好,你带我过去看。要是里头有水纹,回头我不扒了你的皮!”
然后他把包袱放在树下,跟着乔大乖来到那口枯井旁。
乔慕贵扒着井沿往下看,乔大乖见他撅起屁股,头都伸进井口了,突然想起了以前他对自己的折辱,顿时起了杀人的心,猛然一抬腿,一脚就将他踹进井里去了。
这正是古语说的“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那乔慕贵在外混了半辈子,却连这句老话也不晓得,难怪最终斗不过乔大乖。
乔慕贵“啊”的一声掉进井里了,原来里面真的没水,只听“噗通”一声,他重重摔在了井底,登时慌了,也顾不得疼,在下面还佯装嘴硬:“狗奴才,你敢谋害主子!”
乔大乖听他骂,反而心里不惧了,也骂一声:“奶奶的,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敢嘴硬,你知道什么叫落井下石吗?”说完,找了一块石头,顺手丢了进去。
乔慕贵只觉得井口一暗,赶忙闪身,一块盆大的石头落下来,虽没砸中头顶,却也砸伤了脚趾。这下他知道厉害了,赶忙服软,在井下喊:“好兄弟,哥错了。求你手下留情,放过我这一遭吧。你把我拉上去,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什么,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乔大乖大笑起来,说道:“你他妈的比我小十来岁,你叫我什么?我听不见。”
井下改口道:“我叫你哥行了吧?亲哥啊,求你开开恩,放我一马。”
见上面没动静,他又改口:“爹啊,亲爹,亲祖宗!求你行行好,把我拉上去吧,我在底下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乔大乖回一句:“嗯,这还差不多。你等着啊,我去找根绳子,把你拽上来。”说完,没影了。
乔慕贵在井下等着,心里慌作一团,他想爬上去,可是井深壁滑,一模簌簌地落土,再说脚也砸伤了,动弹不得,爬是爬不上去了,只好等着乔大乖发善心来救自己。
待了好大一会儿,就听上面传来乔大乖的声音:“绳子来喽。”
乔慕贵大喜,刚要说声谢天谢地,就觉得上面一黑,一块井口大小的石头从天而降,下面伴着一声闷哼,然后就没动静了。
乔大乖又去捡了好多石头、土块扔下去,直到从上面看不到人形了,他才罢休。
乔大乖搬石头累得半死,踉踉跄跄地回到树下坐下,见乔慕贵的小红包袱还在,打开一看,里面有个系着红绳的磨破一角的蓝绸口袋,松开红绳,里面又有个着崭新的蓝绸小袋,不论大袋小袋,上面都绣满了“贵”字,这是他专用的盛钱的锦袋,乔大乖也见过的。
他打开小袋,见里面有一叠银票,共计二百五十两!加上自己怀里揣的,正好三百两。他心花怒放,这下既报了宿仇,又发了不意之财,真是一举两得。
他不敢久待,把那只小蓝绸袋塞进怀里,又把那个磨损了的大蓝绸袋连同包袱扔进井里,还弄些土块碎石扔进去掩盖罪证,然后背起自己的包裹,匆匆沿山路回村来了。
如今他看到借据上乔慕贵的名字,一下就想起自己身负的人命大案来,心里怎么不惊恐?
他心里嘀咕:“唉,这个借据自己早就忘了的,反正要不来钱,当初何不一把火烧了了事?如今别人见了,反倒又跟他扯上牵连,他已成了井下之鬼,吓死个人!”
他心慌意乱地把借据塞进靴子筒里,想要找火石来取火,可他略冷静了一下心神,又忍不住拿出来看,看久了,反不那么一惊一乍的了,却慢慢回忆起乔慕贵折损他和妻子的往事来,毒毒地说:“妈妈的乔慕贵,你本就该死!你睡了我的女人,我也要睡你的女人!哼,就凭这借据,我叫她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欲知他怎样祸害乔慕贵的女人,且待下文分解。